乘彩舫,过莲塘,棹歌惊起睡鸳鸯。那是何等久远的过往!
可团荷下那黑白分明的眼睛,红润可爱的樱桃小嘴,却忽然间,鲜明地浮现脑海,宛如昨天。
采莲摘荷的巧手,能将柳丝编成洗衣的蓝,头上的冠,以芦笋藜蒿做成的野菜,胜过世上任何时鲜。
那双手曾在灯下为他制鞋缝衣,将简单温暖的家理得明窗净几,室前屋后栽满芭蕉,蔷薇,兰草,一年四季地,飘散清香。
那时,他是世上最幸福的男人,并理所当然地以为,她会陪着他到儿孙满堂,白发苍苍。
然,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
那年洞庭湖泛滥,恰遇他离家去拜访师傅,尸位素餐的宋庭狗官,平时享用民脂民膏,灾难来袭却不思赈救,以致大批灾民,包括她和刚满五岁的孩儿,丧命在滔天洪水。
他一怒之下杀了几个狗官,从此浪迹江湖。钟相揭竿而起时,他加入义军,钟相被杀后,当钟子仪变得如狗官般**奢侈,他随兄弟投靠了金朝。
他非岳氏父子,顾不得什么华夏之魂,天下苍生,他只知道:君以国士待我,我以国士报之,君以草芥待我,我以仇寇报之。
三十个春秋弹指即去,渐渐地对妻儿的怀想越来越少,对宋庭的仇恨,却从未消失。
人是奇怪的物种,有时会忘记为何如此,却会循着惯性,一直如此。
游女带香偎伴笑,争窈窕,尽摘团荷遮晚照。明媚活泼的歌声,忽然将他带回久远的过往。
那碧水绿波上的红袖永远地消失了。
心中不可触摸的伤痕,连风拂过也会生痛。自以为已百毒不侵的人,不由自主地就慢得半拍。
岳霖立即捕捉到这细微的变化,轻喝声中,失去内力支撑的精铁双枪,被绕指柔应声斩断,绵密的剑势不歇,连带右手,也一道被顺了下来。
歌声嘎然而止。银枪断,梨花落,当传奇消散,满天红霞,只能由创造传奇那人的鲜血染就。
天地瞬间沉寂。唯冬日的寒风,长啸出原野,凛烈地摧残着树木,翻滚起江河。
灰鹧鸪盯着地上厚厚的枯叶,斑斑血迹,微微蠕动的断掌,痛得全身冷汗,心中却诡异地感到轻松:终于有理由歇息了。
脸上浮起似哭还笑的惨然:“长江后浪推前浪,望三公子信守诺言,许在下与从属隐居林泉。”
“先生保重。”岳霖举手示意诸武士让开通道,拭去额上微汗,暗叫惭愧:我侥幸取胜,全亏乐乐的宝剑和攻心之法。
灰鹧鸪长叹一声,撕下衣衫包扎断腕,下令随从先行撤退。
翠皮鹦鹉却驻留原地,紧盯秦乐乐的眼神恶毒而不甘,犹豫片刻,终是抡起手中钢刀,使出全身力量,向她猛掷过去。
岳霖立即挡在爱侣的身前,剑光闪过,刀成数段,叮叮咣咣地坠落满地。
余成龙见状,举钎便向翠皮鹦鹉砸去,他手臂灌满内力,招式刚猛迅疾,失去武功的人,眼见便要头骨尽裂,脑浆迸出。
千钧一发之际,灰鹧鸪左手闪电般地将人扯开,再夺来随从兵器,将他右臂齐肘斩断,最后向岳霖深深行礼:“三公子请恕罪。”
他这系列动作干净利落,毫无犹豫,显见其果敢决断,如此对手,岳霖也不由得佩服:“可惜此生不能与先生同道,后会有期,请。”
听得鹦鹉的惨号声渐行渐远,秦乐乐才从岳霖身后探出一双眼睛,注视着灰鹧鸪袍袖翻飞的背影,吊在半空的心总算落到实处:三哥哥这边总算无忧,不知叶家杭那厢如何。
她自然料想不到,此时的金国六王子乐不可支,高兴得就像捧着一只大花生米的小松鼠。
叶家杭满面笑意地斜靠在湘妃榻,左腿曲榻上,右足踩脚踏,一顿一顿地打拍子:“乐乐知我心中计较,把张俊的珠宝阁和望江亭的两处田庄转送于我,我岂能辜负了她的好意?待诸事完毕,我争取元日赶到湖州与她相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