荆忠离开不久,另一人却从大帐旁的阴暗处钻出,其人身形精瘦,宛若猿猴,面容却颇俊美,乃徐京也。
徐京看了一眼远去的荆忠,面上露些不屑之色。
随后徐京又神色复杂的看了看大帐,却自悄然退去。
徐京离开后,并没有回自家营帐,反而悄悄来到贾敢所在的营帐前,然后偷偷的潜入了其中。
已经卧榻安歇的贾敢却极为警觉,几乎徐京一入帐篷,他就觉察到了不对劲。
当然,这也与徐京故意露些行藏有关,毕竟徐京来此可不是做甚坏事,只是不欲他人知晓自己私会贾敢而已。
贾敢抽刀在手,低声喝道:“甚么人?”
徐京恐贾敢惊动他人,连忙道:“贾敢兄弟,是我!【四足蛇】徐京是也。”
贾敢听得徐京声音,却自松了一半心神,只奇怪问道:“深经半夜,徐京哥哥缘何摸来小弟营帐?来人···”
说着贾敢便要呼人进来掌灯。
徐京却低声叫道:“贾敢兄弟休要惊动他人,俺有性命攸关之事欲说与你听,只不得漏风声,以免惊动些人。”
贾敢闻言,却不解道:“有何性命攸关之大事,竟不得显于人前?”
徐京却把自己从王厚、王焕父子那里听来些话,俱都一五一十的告知于贾敢。
贾敢听了,却是惊怒交加,直叫道:“直娘贼!俺因顾全江湖义气,与大伙儿都有个下场,便亲兄被杀之仇都掩息了去!叵耐厮们竟不肯放过俺!争如(还不如)作得盘山强梁,也是一世快活!”
徐京却道:“贾敢兄弟,俺等跑江湖的汉子,虽自诩兄弟义气,看着风光快活,实则不过是泥坑里的泥鳅,莫说官府差人,便是遇得些乡间土汉,也免不了吃受憋屈,狼狈鼠窜。纵扯了旗立了寨,也是饥一顿饱一顿的苦捱。如今受得招安,大家伙算是有个好下场。”
这里说一句,大宋这个时候,乃至以前的江湖,可跟十几年之后的江湖不是一个模样。
自大宋立国以来,虽然对外不怎么硬气,但内部一直比较安定,历代君王也都不是昏庸之辈,所以社会矛盾并不是很突出。
且民间的武力也并不差,不要以为大宋乡间就没有高手,或者更应该说高手遍地才是。
如水浒中的祝家庄、曾头市之流,基本上就是大宋所有村社乡镇的主流模板,甚至可以说,你在大宋就找不到一個没有自己的宗族力量的村社。
就拿水浒中的村镇来说,东溪村有晁盖,石碣村有三阮,独龙岗三庄自不必多,揭阳镇有穆氏兄弟,史家庄有史进···
这些个村镇,不但有各自镇村的高手头人,还有庄户壮丁作伴当,对于那些跑单帮的江湖散人来说,绝对是无法招惹的地头蛇。
就算是占山为王的匪徒,在这些抱团的村镇面前也要退避三舍,尤其是大宋朝廷自王安石起,于乡间实行保甲法之后,乡土力量更是难以招惹。
不过等到大书法家折腾了大宋近二十年之后,大宋的江湖风评就变成了另一种模样。
所谓的“一世快活”那可真是字面意义上的快活。
而此前贾敢、徐京等所经历的江湖,却是真的没法像后辈们一样快活。
对于徐京他们来说,能够被朝廷招安,不仅仅是身份地位的改变,更是其他所有(不曾被招安的)江湖好汉们羡慕嫉妒的榜样和标杆。
贾敢当然明白徐京所言,他不忿道:“你等都得了好儿,只俺一个不容于上官,平白没得下场,恁地晦气!”
徐京宽慰道:“贾敢兄弟休得着恼!常言道,此处不留人,会有留人处。俺等曾受得陈大统领大恩,只因际遇变动,故背离于大统领!今贾敢兄弟于此不受待见,莫若弃了此间利禄,去寻陈大统领,以全恩义。”
贾敢闻言却似茅开顿塞,忍不住心中激荡,只道:“徐京哥哥真一言惊醒梦中人也!朝中奸佞不能容俺,俺自去寻大统领入伙便是!说不得又能做一番大事,不比此间稍逊风光!”
贾敢顿了顿,却又道:“只有一事,俺若去了,恐牵连手下一群弟兄不得好下场。”
贾敢脑子却还清醒,他一人去影响不大,最多被官府发布海捕文书通缉,若得一营兵马出走,那就形同拥兵造反,不但他一营人马要被当做叛贼彻底剿灭,徐京等人也将受得牵连。
说不得便是兄弟反目,同室操戈了。
而这也是徐京连夜来见贾敢的原因。徐京道:“贾敢兄弟若信得过俺,俺愿代兄弟暂时执掌敢字营,必使一众兄弟不致没了下场!”
贾敢道:“俺如何信不过徐京哥哥!只哥哥掌了俺敢字营,汝那斥候营却如何处置?须知王相公(王厚)绝不会许你一人执掌两营人马。”
徐京道:“此事却好办!俺妻弟李从吉亦多有战功,刺探寻踪的本事更胜于俺,正好作得斥候营正将统领。”
贾敢喜道:“如此却好!”
当下二人又分说的些话,便自散了去。
翌日,众众将齐聚大帐,与王厚见礼,却独不见贾敢踪迹。
尔后着人找寻,只寻得贾敢兵牌鱼符,并些个文书等,且有一封书信具留众人。
贾敢书信中言称,自己身负兄仇,终不得释怀,又恐因此坏了众兄弟前程,损了义气,故挂印自辞,从此与众兄弟相忘于江湖。只他挂念手下一众出生入死的下属,恐为人迫害,欲托营事于徐京哥哥,希望其他兄弟能够成全。
王焕等人阅罢书信却都纷然,王厚却自感叹那厮端底好算计,竟使得以退为进的好计,以一己之力为镇南义军解了来自朝廷的压力。
实际上贾敢出走并不算甚大事,关键是他这种牺牲自己前途成全其他人的义举,却是十分符合大宋主流价值观,尤其是对大宋的士大夫更是如此。
在王安石、司马光之前的大宋官场上,却存在着一种很独特的政治氛围和传统。
比如某个很有才能的青年犯了错误,更高层的老前辈出于对青年的欣赏,以及对国家未来的考虑,往往会牺牲自己保护这位青年。
从早期的寇准、李迪,到欧阳修、庞籍、包拯、范仲淹等,都曾做出过这种牺牲,当然他们中的一些也曾是此般传统的受益者。
这一传统的受益者还包括王安石和司马光。
不过也正是这两个人彻底破坏了这一传统,更导致了大宋朝堂上的党争的明朗化、尖锐化、常态化。
如今的大宋官员虽然已然无法再维持先辈们的传统,但是他们确实十分怀念那曾经的美好时代,并对做出类似行为的牺牲者抱以天然的好感和敬意,哪怕这个人只是一个出身低微的山野蛮夫。
所以,贾敢的留言基本上都得到了落实安置,如徐京转任敢字营正将,李从吉接任斥候营正将等。
当然,贾敢亦免不了被当做逃兵,由河湟大营下发了缉捕文书,只不过这份文书并没有明发天下,只作为军档留存枢密院。
不久之后,李从吉率斥候营追踪得湟州蕃部主力,擒叛将赵怀德(陇拶,青塘主,此时为其弟所驱逐),引导宋军主力军击破溪赊罗撒(陇拶之弟,时强行取代其兄为青塘主)部落,于是青塘乃定。
数年战后,王焕等十将因功封节度使。
其中王焕获封河南河北(即洛阳)节度使,徐京获封上党太原节度使,李从吉获封陇西汉阳节度使,王文德获封京北弘农节度使,梅展获封颍州汝南节度使,张开获封中山安平节度使、杨温获封江夏零陵节度使,韩存保获封云中雁门节度使、项元镇获封琅琊彭城节度使、荆忠获封清河恩州节度使。
此十节度使,乃自大宋立国以来,江湖匪寇被招安后所获封的最高成就,由此天下英雄好汉(江湖匪类)无不以这十人为偶像和目标,却都想着再复制一遍其功业。
而令人称奇的是,这十节度使同样也是大宋朝廷镇压地方叛乱的急先锋。
不过王焕等人有感于江湖豪杰的艰难,却也与天下好汉作了一个潜规则。
但有受屈蒙冤的好汉,不管你是占山为王,还是落草为寇,只要不侵州害县攻城掠地,惊扰大局,十节度使便视而不见,任由其逍遥快活,否则必定剿灭不怠。
由是未来的十几年里,虽然宋微宗君臣折腾的天下粥粥,盗匪遍地,只这些个匪寇忌惮于十节度使,却不敢侵害州府。
地方官员虽然知晓民间已然糜烂,却不敢上报折损自家官绩,朝廷见各地州府官报无事而以为天下安定,再加上蔡京等奸佞上下勾结,谄媚事君,以致赵大书法家自诩“丰亨豫大”之盛世也。
直到未来宋江、方腊起事,四大寇作乱,赵宋君臣这种自我麻醉的局面才被打破。
当然,那却又是另一段故事了。
(本章完)
(/79445/79445680/113316320.html)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