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在你看来,我辈臣子最该做的事情是什么?”
对于皇甫嵩的这个问题,华娘并没有马上回答,
她偏过头,望着囚室里的那个小窗口,想了一会才说道,
“小婉读的书其实不算多……但是说实话,在小婉的眼里,不同的人或许看法是有差异的……作为臣子最应该做什么……恐怕未必真的有一个公认正确的答案吧?”
“呵呵……”
华娘的话刚刚说完,皇甫嵩已经笑起来,
“是啊……小婉你说得对,不同的人看法是不一样的。但是……”
他似乎是叹了口气,才又继续说道,
“但是,我皇甫嵩毕竟是自幼便学习着儒家的诗书长大,至今已有四十余载……在我的眼里,一个臣子最该做的事情便是……死节!”
华娘皱了皱秀眉,
“额,一个臣子最该……死吗?”
“哈哈,你这么说……好像也是可以的,哈哈哈……”
皇甫嵩独自坐在那里笑了一阵,才收敛了笑容,端正了坐姿看向对面的华娘,
“小婉呐……自我与你相识至今,其实并没有太久的时间,一共……也不到一个月的时间吧?”
“是的。”
华娘轻轻点头,
“从我们第一次见面到了今天,一共是二十一日……”
“呵呵,二十一日……”
皇甫嵩也点了点头,
“但在这短短的二十一日里,我已经知道了你是这世间少有的……极好的女子。想必,在你的眼中,应该对我也是有一些看法吧?刚刚……你说我是有大本领的人,这个倒是不敢当。可是……”
他又叹了口气,话语里带着几分感慨的味道,
“可是,我皇甫嵩,终究还是这大汉的臣子……小婉你想啊,若不是因为这大汉的朝廷中,有太多的臣子都是抱着和你一样的想法,在董卓和凉州军胡作非为的时候……他们觉得自己呆在大牢里,不如出去可以做出更多的贡献……我大汉的天下,怎么就会变成了眼下这副糟糕的样子!”
光线逐渐昏暗的囚室里,
皇甫嵩的感慨还在继续,
“小婉,我就是觉得……大家都是臣子,我们每天在一起,诵读着同样的圣贤之言,说着同样的话语……什么‘大丈夫当仗义死节’,什么‘志士仁人,无求生以害仁,有杀身以成仁’……可是这些话,不能只是说说而已吧?”
“大家都在说‘国君死社稷,大夫死众,士死制’……都在说卫道,在说死节,在说杀身成仁……可是不能每一次,眼瞅着快要死了,大家就都退缩了吧?”
“所以,我皇甫嵩为什么这一次不愿意再退了……就是因为我辈臣子,总应该在这种时刻,真的死上几个人才对的!”
“小婉,你知道吗?我大汉自高祖始,至今已逾四百载……前有盖宽、萧立志,后有朱穆、李膺……他们都能够在社稷危难之时,站出来杀身以求仁,这一次……或许是该轮到我皇甫嵩了……”
“我当然知道,即便是我今日死在了这间囚室里……那董卓该迁都还是会迁都的。但是……小婉呐,我总觉得还是应该这么做……”
“只有我这么做了,那么下一次,下下次……总有人该能够想起来,在国家危难的时刻,在有人想要祸乱我大汉社稷的时候,曾经有个叫做皇甫嵩的臣子,他是为了守节,而真的死掉了……”
“那么或许,他们也可能会在那种时候,热血上涌也罢、仗义行事也罢,他们也是会和我一样……能够杀身以成仁的!”
他说得有些激动,
抬起颤抖着的手臂,正了正头上的发冠,
“昔日,子路正冠而死,今日……我是说,小婉你若是如我一般也这么想了……你是不是也会觉得,其实我皇甫嵩,这样也算是死得其所了?”
……
囚室里,
光线愈发暗淡了下来。
微尘浮动的空气里,皇甫嵩微微笑了起来,
“小婉,我说了这么多,其实就是想让你知道……该死人的时候,是要有人去死才对的。自董卓乱汉以来,其实已经死了许多……”
“先前董卓废帝,我以为他或许是对的,毕竟……刘协也是皇家的血脉。所以后来,我交出了军权,我奉诏,来到了洛阳……
“但是这一次,董卓他要迁都去长安……我就想,这是轮到我皇甫嵩死节的时刻了……”
“唉……”
华娘深深地叹了口气,
她一语不发地站了起来,只是微微屈身,向着地上的皇甫嵩行了一个万福大礼,便拎着食盒踏出了囚室的门。
……
囚室外的走廊里,
小薇被皇甫嵩的一番话语说得心神激荡,美目中隐隐然有泪水要涌出来了。
华翔撇了撇嘴,轻声嘟囔了一句,
“他们这些忠臣,有时候真是麻烦……”
说实话,
对于儒家那一套理论所教育出来的所谓“忠臣”,华翔的态度是有些暧昧的。
他当然知道,真实历史上有许多值得敬佩,甚至足以令人肃然起敬的忠臣,譬如比干,譬如屈原,咳咳……好吧,这两个未必和儒家有关。
就说岳飞、文天祥、陆秀夫、张世杰、方孝孺、海瑞、于谦吧……
或许在有些人看来,他们是有些傻的,甚至可能他们的死都显得很憋屈……
但是,
在华翔看来,如果说儒家所倡导的那一套东西是一项崇高的事业,至少这些人,是真的用自己的生命,在践行并推动着这项事业的……
在这一点上,确实不得不令人觉得肃然起敬了。
华翔扪心自问,或许他自己未必能够做到如皇甫嵩这般,为了心中崇高的气节和正义而杀身成仁。
但是打心底里,他是真的对这个很有可能要成为自己“后爹”的中年男人……
感到了敬佩。
……
昏暗的光线里,华娘挎着食盒走了过来,
她撇了一眼华翔他们三个人,低声说了一句,
“娘已经劝过了……没用。”
华娘伸手把食盒递给了小薇,一手拉着华翔,另一只手拉过了那个小厮,
“雄儿,现在看来……终究还是得用你的那个法子了。”
“嗯。”
华翔点了点头,皱眉问道,
“娘,你的眼睛怎么这么红……”
“都什么时候了,你居然还关心这个!”
华娘嗔道,
“赶紧进去吧……”
……
耳听着华娘的脚步声渐渐远去,皇甫嵩缓缓闭上了眼睛,轻轻叹了口气。
等到再睁开眼时,他看到了面前站着的华翔。
“华雄,你怎么还没有走?”
皇甫嵩皱眉从地上起身,
“难道我都说了那么多,你娘还是不死心,所以……让你再来劝一劝我?”
“呵呵……”
华翔扯了扯嘴角,
“皇甫将军,华某并不想再劝你什么了……不过,我觉得还是我娘说得对,你若是死在了这里,终究是可惜了……”
“所以呢?”
“所以华某就又回来了啊。”
“额?”
皇甫嵩冷着脸说道,
“所以说来说去,你还是要再劝我?”
“不是的,你误会了。华某只是想介绍一个人,给你认识一下而已……”
华翔一伸手,把身后的一个人拉到了身前,
“咳咳,我来介绍一下……这一位便是我的堂弟,他的名字,叫做华安……”
“什么乱七八糟的!”
皇甫嵩皱眉看了一眼面前这个一身小厮装扮的男孩,
“华雄,你若是没有其他事情,便赶紧出去……带着你娘回去吧!”
“额?”
华翔眼见皇甫嵩居然是这个反应,不禁有些意外,
“不应该啊……”
他低头看了看身前的华安,顿时恍然大悟,
“华安,把你那个帽子摘下来,去……走到皇甫将军的面前,让他仔细看你一眼……”
“华雄!你到底想要干什么?!”
皇甫嵩厉声叫道,
“别以为你把你的这个什么堂弟拉来我面前,我便会……”
“额……”
“咿?”
皇甫嵩的声音戛然而止,
甚至,
他忍不住还抬起手来,用力擦了擦眼睛……
皇甫嵩张大了嘴,看了看一脸神秘笑意的华翔,又不可置信地看了看面前,这个叫做“华安”的男孩。
上一刻,这位戎马半生,毅然决心要赴死的中年男人,
下一刻,便觉得鼻子里面一酸,甚至忍不住哽咽了起来,
“陛……”
“嘘……”
华翔凑了过来,目光灼灼地看向了皇甫嵩,
“这个理由,够不够让你想要活下去?”
“臣……咳咳,这个……”
皇甫嵩擦了擦眼角的泪水,
“我一切都听华安的。”
……
太阳悄悄落下了山去,
一轮残月已经挂在了天际。
华府的马车吱扭吱扭驶出了洛阳城,向着寿宁庄的方向缓缓驶去……
马车里,
皇甫嵩畅快的大笑,混合着华娘的轻笑声,一并传了出来。
马车外,
华翔与身边的胡车儿对视了一眼,他无奈地撇了撇嘴,小声嘀咕了一句,
“唉,他们这些忠臣,有时候真是麻烦……还非得让我祭出杀手锏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