能说出这种话,又用这种语调撒娇痴缠的,也就只有荣宠二十年不衰的鞠贵妃了。
温知允为天家按摩这小半年,经常见到两人如寻常夫妻恩爱,或红袖添香,或窃窃私语。
贵妃也曾委婉表达过对妾室身份的不满,天家总是沉默以对,贵妃便知趣转移话题。
像今日这样直白,却还是头一遭。
温知允瑟缩在纱帐后,只恨不能隐去身形。
天家似乎跟往常一样选用缄默应对。
这次贵妃却没有知趣,而是幽怨地转过身,“阿渊哥哥,我今年三十七岁了。”
“我们七岁相识,十七岁成婚,迄今已有三十年,我一直以为我会是你的正房夫人,会与你生儿育女直到老去,可你看看我现在,你看看我。”
“我的鬓角生出白发,我的眼角都是皱纹,我老了,阿渊哥哥。”
“再过几年,我会病,我会死,可我甚至不能和你埋在一起,我们只能在帝王陵寝里遥遥相望……”
低沉的啜泣声响起,或许蕴含真情实感,让人闻之伤感。
寡言的天家伸出手,将芳华不再的贵妃拥进怀中,如孩童般轻抚她的后背。
一下,一下,又一下。
良久,男子低沉的声音响起,“这件事情,容我多想想。”
一直都避而不谈的话题,能思考就说明动摇。
鞠贵妃破涕为笑,“阿渊哥哥说过不会负我。”
两人紧紧相拥,无法言说的情绪蔓延整个大殿。
唯一无措的,只剩下蜷缩在纱帐后的温知允。
偷听帝妃讲话本就胆战心惊,得知鞠贵妃可能被扶正又变成担忧。
他和郑如谦一样不懂政治,但他知道这必然与他的小五弟有关。
他想立即告诉长宴,却又没法踏出这纱帐。
思来想去,犹犹豫豫。
温知允握紧白嫩拳头,在脖颈处给自己一下。
巧妙的力道让他眩晕,即将倒下的时候,还不忘降低声响。
不知道过了多久,温知允被推搡醒。
睁开眼,是吴总管干儿子焦急的脸,“小温大夫,小温大夫你怎么了,你快醒醒啊。”
“小吴公公……”温知允沙哑着声音,“我这是怎么了?”
“你被发现晕倒在大殿里,天家没有治你的罪,只说让你休养好再过去按摩。”小吴公公满脸不解,“你是怎么能晕倒的,莫非有刺客,又或者身子不爽利?”
温知允呆呆地望着他不说话。
那样稚嫩纤弱的小少年,不过十四岁的年纪就要在太医院里忙碌,听说夜夜灯火通明,可见其努力与认真。
小吴公公心底一软,挥挥手,“行了行了,我待会就说你身子不爽利,现在回太医院好好休息吧。”
“多谢小吴公公。”温知允怯怯道谢,扛着药箱走远。
直到再无视线跟随,他才增大步伐,以最快的速度赶回太医院。
得燕家子弟庇护,又有长宴静心谋划,两兄弟在漆黑的夜晚得以相见。
“小五……”温知允才一开口,眼眶就通红,“你也太苦了,你可要怎么办才好啊。”
长宴满头雾水地看过去。
“我今天在大殿里听到,天家要立鞠贵妃为后。”温知允语气艰难,“大皇子本就占了长,现在要是占了嫡,那可就是确凿的嫡长。”
嫡长继承制度在大渝王朝绵延数百年,通常由嫡妻生下的长子最为贵重,也是常见的嫡长子。
但凡事总有例外,当第一个孩子非嫡妻所生,占据庶长子的位置,那么嫡就失去了长的身份。
如祝长鸿是庶长子。
如祝长宴是嫡子。
也有历史记录嫡与庶另算,无论是否有庶长子,正室所出的第一个孩子都是嫡长子。
但在大渝王朝,嫡与长被刻意区分。
祝长鸿仅仅靠着长就笼络到方家支持,成为丰京百姓心中热门太子人选,这要是让他再占据上嫡,其他皇子便再也没有任何机会。
“立嫡立长,嫡长优先。”长宴语气轻慢,“看来鞠贵妃是按耐不住了。”
“大皇子要是成为嫡长,那你可怎么办呀。”温知允红着眼眶,“小五,我能为你做些什么吗?”
天家整顿后院,太医院手再长也够不到。
鞠贵妃按耐不住,是不是也察觉到二皇子的不容小觑。
与其被动等待挨打,不如直接出手扼杀。
论老谋深算,还得是鞠家。
旁边传来抽搭搭的声音,长宴抬起头,才发现四哥隐忍的泪水。
他失笑,从袖中掏出帕子递过去,“放心吧,她坐不上那个位置。”
少年的语气太过笃定,听得温知允出神,几乎是脱口询问,“为什么呀。”
是啊,为什么呀。
鞠贵妃二十年都坐不上那个位置,为什么就笃定现在能坐上?
“他们是青梅竹马没错,他们恩爱异常也没错,但他们忘记了皇祖父的金口玉言,更忘记当初鞠贵妃能入东宫,代价是永不得为妻。”
先皇性格坚毅果决,四处征战导致国库空虚,乃至民不聊生。
到晚年时才后悔专制,决定放手权柄,并抬高世家对帝王形成掣制,以免重蹈覆辙。
但一个聪明的帝王,怎么可能放任后代被架空,放任外戚肆无忌惮扩大呢。
当世家拥有本身的权利,同时又能对帝王吹枕边风,且与下任帝王有血脉关联,那该是怎样的恐怖。
“世家,外戚,皇太孙母家,这三个身份叠在一起太过庞大,造成的惨案更是数不胜数。”长宴语气寡淡,犹如局外人,“所以皇祖父立太子时,要求就是不能娶鞠家女为妻,同时塞过去一个医药世家的女子占据正室。”
只是不巧,那位医药世家的燕姓女子,正是长宴母亲。
青梅竹马情深,鞠贵妃放不下这段感情,含着泪做妾,整个鞠家更是低调隐忍,不惜退出顶级世家行列。
先皇在世时,天家尚且能够端平妻妾的碗,继任时封燕氏为后,同时封鞠氏为贵妃。
随着时日渐久,青梅竹马的情份到底压过一切,鞠贵妃开始专房独宠,连长子都率先生下。
普通世家尚且要求正室生出嫡长,再允许妾室诞子。
可长宴却比祝长鸿小了足足四岁。
这其中有燕皇后的不争不抢,又何尝不是天家对于青梅竹马的偏爱。
到最后,那个出身医药世家的女子郁郁而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