冼耀文的应对,令钟成坤意想不到,却也是心生好感。
钟成坤的父亲本是九龙仓的一个苦力头,从潮州老家雇人来港打工,也负责监管这些咕喱在香港的生活,从中向咕喱征收人头费。
说白了就是中介,人头费通常为苦力收入的二分之一至五分之一不等,见人下菜,用后世的眼光看,这妥妥是黑中介,但放在世纪初,也可以说是活命之恩。
如今,香港、南洋遍地潮州商人,潮州籍富人如过江之鲫,对这种现象深挖内在原因,追根溯源,可以很轻易得出一个结果——潮州穷,留在家乡没活路,潮州人用血泪蹚出一条艰难的下南洋之路,其中佼佼者才能脱颖而出。
甭管钟父的人头费收的有多黑,至少为自己的潮州老乡实现走出来、能吃饱这两步,后面如何,只能看自己的机缘和能力。
正因如此,钟父的苦力头当的有声有色,从九龙仓慢慢闯出名堂,其后身兼渣甸糖厂和尖沙咀货仓苦力头,并担任九龙持牌人力车苦力的工头,后面更是成立了自己的人力车铺,为钟家的拉人运输为主业定下基调。
钟父走得早,钟成坤五岁时就成了没有父亲的孩子,好在钟母一介女流却是目光深远,将人力车铺授权给小叔子管理,只求能分到够活命和培养儿子的费用。
钟成坤在皇仁书院学习英文,又在上海圣约翰大学深造,求学期间还短暂跟随孙中山干过革命,二十岁回港接手家族事业。
钟成坤十八岁时,钟母已经为他开始铺路,一纸诉状将小叔子告上法庭,将之前的授权书作废,钟成坤回港前的数月,官司刚刚胜诉。
钟成坤接手人力车铺之时,正是人力车发展到巅峰的时候,当时人力车仍然是香港重要的陆上公共交通工具,警队在1921年就选择于九龙和新九龙五个公共人力车站铺设电话,其中一个设于钟成坤经营的广东道人力车铺。
虽然如此,随着汽车的逐渐普及,再加上九龙巴士和启德客车分别在1921年和1923年成立,为九龙地区提供公共巴士服务,对人力车业务日益构成明显的竞争。
有见及此,钟成坤积极计划在公共巴士市场上分一杯羹,并于1923年9月2日连同合伙人在红磡共同创立华夏巴士,随着业务发展,更是娶了合伙人的妹妹,即黄亦梅。
经过多年发展,华夏巴士先是同九龙巴士乱斗,随后港府见巴士行业过于紊乱,便推出了专营权,华夏巴士和九龙巴士分别获得港岛和九龙的专营权,这才停止全面战争,只在没有专营权的新界展开局部战争。
战争之外,双方又有一定的合作,专营权推出之时,华夏巴士和九龙巴士之间就港岛和九龙的巴士来了个互换和互租,时至今日,双方还在互交租金,所以华夏巴士的业务在港岛,但在九龙却有巴士,反之亦然。
中巴业务稳定之后,钟成坤开始热心参与社会事务,他当选过东华三院合并后的首任主席,又出任过保良局的主席,且是市政局的非官守议员。
对体育事业也非常热心,当过南华体育会的主席和会长,身为香港区代表总领队参加过第六届全运会,以国家足球队教练身份赴柏林参与第11届奥运会。
巴士业务是属于市政服务的一环,港府会提供核准回报率,意思就是说港府会监督巴士公司的利润率,制定票价和老人、学生的福利票价补贴时,限制巴士公司的利润空间,既不会亏本,也不能爆赚,而且巴士公司的历年利润都会进行公示。
比如华夏巴士去年的税前利润是110万港币,这是透明的,也不会存在过大的水分。钟家一年有数十万的收入,比上不足比下有余,钟成坤不太热衷于开拓巴士业务之外的其他业务,钟家并没有运营其他生意,只在其他人的邀请之下,入股了一些企业。
钟成坤视自己为儒商,对大女儿钟洁玲的夫婿人选之标准,首先要有文化,有能力,其次是家境相对殷实,无需大富之家,还有一点,如果能如他一般热衷社会事业更佳。
很凑巧,冼耀武能对得上三条标准。
说到文化,冼耀武底子虽然差点,但一直在进步。
说到能力,一个初中生能当上律师助理,且当得有声有色,足见其能力,虽说明眼人都能看得出来,他当上律师助理少不了走后门,但能力却是不差,瑕不掩瑜。
说到家境,没什么好说的,律师助理的收入本就不菲,何况冼家还有偌大家业。
说到热衷社会事业,自从上次冼耀文给了冼耀武“街坊大状”四个字,冼耀武的业余时间,除了围着钟洁玲打转,一直忙于石硖尾建学校事宜和义务给家附近的街坊处理法律上的问题,街坊四邻只知冼家冼耀武,可不知还有冼耀文这么个玩意。
钟成坤对冼耀武这个准女婿是满意的,不然不会带着他参与“钟家”名义的活动,对冼耀文这个准亲家却有点想法,他自己有祖上蒙荫,历经二十年求学,三十年奋斗,才有了今日的成就;
而冼耀文却是犹如石头缝里蹦出来一般,横空出世,短时间就有了偌大家业,以钟成坤之见,他认为素未谋面的准亲家是个难得的商业人才,但又因为年龄和崛起速度的关系,认为冼耀文是个纯粹的商人,没什么文化,精明都点在商业上,做事情不择手段,不然,不可能有如此成就。
现在,观其行,听其言,钟成坤发现自己的认知出现偏差,面对面站着,能闻到冼耀文身上的书香味,这是阅万卷书沉淀而成的气质,一开口,又能听到教养与谦逊,自己身上的儒味情难自禁,欲破腹而出,与同类击缶而歌。
钟成坤收回手,以欣赏的目光打量着冼耀文,“冼先生不用过于谦虚,年轻就该气盛,富有朝气,暮气沉沉不好。”
冼耀文颔了颔首,“钟先生教训的是,我一定改正。还未到开席的时间,钟先生要不先在这里坐会?”
冼耀文的话音刚落,蔡世昌立马说道:“冼老板,你的座位和钟老板一起,我都安排在五楼,我带两位过去。”
闻言,冼耀文收回之前对蔡世昌高明的评价,英京大酒家一至五楼有消费高低之分,蔡世昌包场让客人随意而坐,打破隔阂,这是相对平衡且高明的做法,现在看来并不是,客人还是被分成三六九等。
而且,到现在为止还没见到吕乐之外的男方迎宾,是男方羞于露面呢,还是蔡世昌生怕客人不知道酒席是他出的钱呢?
就今天这场面,蔡珍将来不挨几顿家暴,吕乐不在外面安几十个家才怪。
大概吕乐也逃不脱香港不少成功人士最俗气的套路,靠老婆起势,等飞黄腾达之日,回顾自己一路忍辱负重之辛酸,流下幸福的泪水,回头就给老婆一记自尊自爱、自强自信的耳光,心狠一点,且有公鸭嗓的万人迷情人半夜致电,咒老婆早日归西,更有甚者,打造镇魂棺,让老婆永世不得超生。
蔡世昌最好心有算计,不然这桩买卖容易人财两失。
心中念头一闪而过,脚步听从蔡世昌的安排,跟着来到五楼,被安排在亲友桌边上的贵宾桌。
临近舞台,有一张摆放贺礼的展示桌,红绸布之上,一个个黄金摆件堆在那里,有大有小,夺人眼球,摆件边上还有一些首饰盒,相形见绌。
贺礼上没写名字,来宾不知道哪件是谁送的,但送礼之人岂能不清楚自己送了什么,但凡不是最重的那个,难免心生嫌隙,送首饰的更有受辱之感。
冼耀文对蔡世昌的评价,有了从不高明升级到愚蠢的倾向,或许应该在福昌针织埋一颗钉子,时刻准备着接管这家供应商。
蔡世昌给两家人安排好座位,寒暄两句又回到大门口迎客,两家六个人以奇怪的排序围坐桌前,主位是钟成坤,按照顺时针方向,下一位是黄亦梅,接着是岑佩佩、钟洁玲、冼耀武、冼耀文。
冼耀文和钟成坤对话,岑佩佩却是要同时应对黄亦梅和钟洁玲,只有冼耀武无所事事。
钟成坤没有说起商业上的话题,先说了南华会,又说了五陵会,劝说冼耀文应该积极参与这些组织。
南华会对应香港的体育事业,出钱又献计帮助香港的体育事业可持续性发展,目前来说,主要是足球事业,加山球场想要加建两层可容纳1.2万人的看台,资金还有很大的缺口,钟成坤想引荐冼耀文成为南华会的会员,其意不言自明。
五陵会成立之前的二十年代,华商主要的社交场所是华商会,非华商则以香港会为社交中心,当修顿出任港督,他认为两类人士应该要有机会相聚和进行社交活动,以促进彼此间的友谊。
为了实现这个理想,他敦促华商会和香港会的领导层去成立一个新会,由于双方都热衷于赛马和其他体育活动,因此他就命名这个新会为五陵会。
最初的会所设于干诺道中的太子行,取其位置正好处于香港会和华商会之间。当时的会章规定,会员必须是华籍和非华籍各占一半,如今依然是如此。
五陵会的起源就注定了它的形式主义色彩,除了交会费,没多少社交意义,想从中捞到商机的概率约等于无。
不过钟成坤相邀,冼耀文自是满口应允。
两人相谈甚欢,桌前剩余的两个空位也没有人过来填充,喜宴变成了钟冼两家的见面会,只有新人上台和敬酒时,一桌人才回归“正途”,给新人施以注目礼和祝福,其他时间不知吕蔡,只论钟冼。
双方达成决议,待冼耀文出差归来,举行家族元首级双边会谈,讨论如何阻止冼耀武和钟洁玲两人在通奸的歧途上越走越远,将他们拉回到夫妻恩爱的正确道路上来。
等喜宴结束,冼耀文找了找在大门口已经分开的黎民祐,在一楼一张桌前见到了人,一大帮十五六个大概都是探员身份的人聚在一起,新郎官吕乐也在,众人行着酒令,好不热闹。
看上一眼,来到外面的车里,冼耀文对戚龙雀说道:“你去一楼跟黎民祐打声招呼,就说‘先生和太太先回去了,安排了车在外面等着’,别提名字也别提姓氏。进去之前先给家里打电话,派车过来。”
“是。”
戚龙雀下车后,岑佩佩便说道:“老爷,你要捧黎民祐?”
“一根油炸鬼卖一个斗零,四条肠粉也是卖一个斗零,伱觉得两个斗零有没有区别?”冼耀文看着岑佩佩淡笑道。
岑佩佩想了一下说道:“都是斗零,有什么分别?”
“你说得对,都是斗零,到了不同的摊贩手里,不会有太大的区别。那我假设你有50万元,在你面前站着我和黎民祐,嗯,有一个前提条件,我们三个人彼此都是陌生人,如果你必须把钱交给两个人之中的一个人保管,你会交给谁?”
“呃,陌生人?什么都不了解吗?”
“不是,我就是现在的我,黎民祐就是现在的黎民祐,你清楚我们两个人的一切,就是不认识,我这么说你能明白吗?”
“我听懂了。”岑佩佩点点头,思考片刻后说道:“我会把钱交给你。”
冼耀文轻笑道:“理由。”
“我对老爷更熟悉,相信老爷的赚钱能力,把钱放在你这里更安全,而且,我还可以要求老爷帮我钱生钱吧?”岑佩佩问道。
“当然。”冼耀文朝车窗外扫了一眼,指着两个在巡逻的军装警说道:“一个军装警的收入构成包括警队发的薪水和陀地费分红,如果是单身,开销方面并没有多少,一日三餐几乎不要钱,去赌档玩两把也不用钱,只要不上头,隔三差五去一次,总能带走一点小钱,如果会过日子,一年攒下三四千不会太难。
如果是一名普通探员,一年可以攒下一万或两万,就看跟的人罩不罩得住,像黎民祐这种沙展,一年的收入至少有七八万,十几万,几十万也有可能,攒下五六万问题不大。
但是呢,我说的只是理论上,实际上像他们这些来钱比较容易的差佬,没几个懂得攒钱,军装警和普通探员到年底剩不下几个钱,还有可能欠了一屁股债。
到了沙展的级别就不同,多多少少总能攒下几万。”
冼耀文握住岑佩佩的手腕,轻轻抖动,让她的五指张开,“黎民祐真有50万,回家接你之前,我已经和他说好,让他拿出50万,我帮他做生意钱生钱,三年至少要赚150万,不够我包赔。”
岑佩佩的注意力并没有放在超高的回报率上,而是直接抓住本质,“老爷,你想借鸡生蛋?”
冼耀文颔了颔首,“你又说对了,黎民祐是我看中的幌子,他很幸运,为了打响这块活招牌,我真正的目标是三年内为他赚到500万。”
“啊?”岑佩佩惊呼道:“三年翻十倍,这么好的生意干嘛便宜别人?”
冼耀文轻笑一声,“他只能拿走300万,剩下的200万是家里的,你当老板娘有一段时间了,应该明白做生意最难的就是第一步零到一的过程,其中最大的难点就是本钱。
借鸡下蛋能帮我们攻克这个难点,这样一来,我们就可以从事更多因为资金不足,只能眼睁睁放弃的生意。
另外,有些生意投资大,短期回报也大,但回报周期过短,长期来看就是鸡肋,巨大的运营成本会把利润一点点吸干,到最后现金一点不剩,成本和利润全在厂房和原材料上。
对于这种生意,最好的办法是见好就收,但是,工人怎么办?客户怎么办?要不要给他们一点交代?
我给黎民祐准备的是绝好的生意,不难经营,利润又比较大,只要经营得好,几十年,一百年,生意照样有得做。但我给他留了一句话,只要哪天他觉得能接手生意,可以提出来,我们跟他拆伙,他拿六,我们拿四。
你猜,如果生意红火,他会不会想着拆伙?”
“不对啊,不难做又好赚的生意,每个人都会抢着做,等做的人一多,生意不就变得不好做了?”岑佩佩质疑道。
“呵呵。”冼耀文轻笑道:“你又说对了,门槛低利润高的生意只会存在于一时,短则一两年,长则三五年,跟风的会遍地都是,到时候互相低价竞争,利润就没有那么可观了。
所以,我把生意分成两大块,我们和黎民祐合作制造这一块,销售那一块我们自行发展,等销售端上轨道,压低成本就是我们必须做的事。
我不怕有人跟风,只怕跟风的人不够多,因为这个生意不仅可以控制销售端,原材料也可以控制,我们不赚制造的利润,只赚原材料和销售的差价。”
“老爷,什么生意这么厉害,你把我的好奇心勾起来了。”岑佩佩抱住冼耀文的手臂,娇声道。
(本章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