确定了当真和韩佑有关后,唐清枫与陈四二人不再有任何交流,走向城北,行尸走肉一般。
唐清枫不再闹了,陈四不再劝了,随意寻了一家客栈,给了钱,进了房,躺在床榻上,瞪着眼,目光空洞。
陈四没想到,没想到韩佑当真给唐清枫卖了,或者说是坑了。
异族入关,这本就是韩佑的决定,唐清枫一开始阻拦了,后来也就听之任之了。
可真要是说和唐清枫没一点关系,也不是,因为唐清枫比韩佑还大胆,放入关的人数比韩佑一开始说的数字多,充入军营的人数也多。
不过陈四不考虑这些,他是军伍,没有太多的是非对错,他只知道混军伍的,要对得起自己,对得起同袍,对得起百姓,韩佑这事,明显做的不地道。
床榻上的唐清枫,闭上了眼睛。
之前他嘴上虽然不说,心里也知道自己被召入京中应该是天子的意思,想让他背锅,韩佑拗不过天子,只能抽身世外,事情,至多就是如此了。
只是他死活没想到,此事与天子都无关,从始至终都是韩佑。
二人都躺在床上,直到子时的梆子声响起时,唐清枫终于开了口。
“明日莫要跟着我了,在京中转转,给兄弟们买些稀罕玩意,入夜前离京,回去告知任帅,与韩佑无关,与陛下无关,只是…只是大局如此。”
“唐帅…”
“还有,将这些年来我存下的银票统统让驿站的人送走,地契也不要了,送去陈家、柳家、王家、宋家、张家,权当是聘礼了,一文钱都不要留,都是好老娘们,她们会照顾好我爹的,再给我爹写封信,和爹说…祝他多子多孙,莫要…莫要怪我唐清枫不孝。”
“副帅!”
“莫要说了。”
“副帅,您…”
“莫要劝我。”
“不是您能给卑职留点吗,我没回去路费了。”
“自己想法子吧,歇了。”
足足过了许久,陈四开了口。
“给您当亲随,卑职…卑职…卑职是真他娘的倒了八辈子血霉。”
说完后,陈四的眼泪奔涌而出,无声哽咽着。
唐清枫仿佛已是熟睡了,没有发出任何声息。
一夜就这么过去了,第二日天还未亮,唐清枫已是穿好了前朝发放的臣袍,没有吃任何东西,也没有叫陈四帮他穿戴,就那么如往日那般昂首挺胸的走着,走出了客栈,走到了皇宫外,见了禁卫,没有提韩佑,只是说明了身份,跟着群臣入了宫,站在了待朝官员的最后方。
第一次入京,第一次来宫中,第一次站在太乾殿外,唐清枫就好似一个毫无关联的人,只是那么垂着头,只是穿着前朝发放的武将儒长袍安静的站在那里。
除了通禀的禁卫外,没人知道唐清枫的身份,这种前朝发放的臣袍没有任何代表身份的佩饰,宫中,也总是来一些从外地赶来述职的地方官员,大家习以为常,并没有任何多余的关注。
时间一分一秒的过去,唐清枫只是那么站着,大脑一片空白,即便有着心理准备,依旧不甘,这种不甘愈发强烈,愈发的奔涌,弥漫了全身。
不知不觉间,唐清枫攥紧了拳头,他终于开始恨了,愤怒了,对韩佑恨,对韩佑愤怒。
自从任了南关副帅,他在南关只喝过一次酒,为韩佑送行时。
他记得他和韩佑说过,说了一些话,一些很多不该说的话。
他说,谢谢。
他说,抱歉。
他说,他想做最年轻的大帅,保家卫国,光耀门楣。
他说,他一定会做大帅的,为了做大帅,他愿意付出一切。
他说了很多很多,韩佑总是笑着点头,说好啊好啊。
这是他第一次对人吐露心迹,却是对最不应该吐露心迹的人开了口。
这一刻,唐清枫无比的委屈,突然觉得好冤,好冤好冤,他明明倾尽了所有,明明忍受了那么多,明明付出了一切,明明没有任何私心,明明将一切都献给了南关,献给了百姓,献给了国朝,到头来,却因与他近乎毫无关系的事,失去了一切。
恨着,愤怒着,唐清枫又闭上了眼睛,大大吐出了一口浊气,恨与愤怒消失的无影无踪。
“那便让本帅…最后一次为国朝、南关、百姓,倾尽所有吧。”
这一声呢喃,唐清枫终于还是释然了,至少,在他担任南关副帅的最后一日,终究还是为南关做了些事,至少,为韩佑顶了锅,至少,韩佑为南关做的所有,都可以保留下来。
“唐副帅。”
一个小太监的声音将唐清枫从思绪中拉到了现实:“宣您觐见。”
唐清枫如梦似幻,这才注意到周围除了小太监外,再无一人,那些待朝的官员早已离开。
转过头,唐清枫有些茫然:“散…朝了?”
身后百步外,是渐行渐远的朝臣们。
小太监低着头,很恭敬:“刚刚散朝,还请唐副帅入殿见驾。”
“好。”
唐清枫深吸了一口气,迈步向前,依旧是他那平日的模样,昂首,挺胸,目视前方。
上了台阶,来到太乾殿外,唐清枫的心中再无任何一丝一毫的情绪,迈过台阶快步向前。
第一次来到太乾殿的人,总是低着头,唐清枫没有,还是目视着前方,见到了龙椅上的天子,见到了几位臣子,几位穿着三品官袍的臣子。
“末将,唐清枫,奉陛下口谕入京见驾!”
朗声一句,唐清枫来到大殿中央单膝跪地。
龙椅上的老八微微颔首,文武喊了声“平身”。
唐清枫面无表情的站了起来,目光望着龙椅下方,是那么的波澜不惊。
老八、三省大佬,上上下下打量着唐清枫,目光莫名。
上了一上午朝的老八似乎有些疲惫,看向三省大佬:“这便是南关副帅唐清枫,三位爱卿以为如何?”
钱寂犹豫了半晌,苦笑道:“年纪尚幼,资历尚浅。”
赵泰微微摇了摇头:“怕是难以服众。”
就连周正怀都略显失望:“一眼观瞧,像是文弱书生。”
“是啊,韩佑也和朕说,这唐清枫看起来,像书生多过像将军,谁能想到,这位这么相似书生之人竟能担当南关副帅之职。”
唐清枫依旧面无表情,没有辩解,只是沉默着。
“唐清枫,朕问你,韩佑即将去东海,你可能担任东海舟师大帅。”
“什么?!”
唐清枫瞳孔猛地一缩,以为自己出现了幻听,满面不可置信之色。
老八笑道:“朕问你可愿与韩佑去东海,担任东海舟师大帅,韩佑去了东海后,虽掌大权,朕却有些不放心,遣你担任舟师大帅。”
唐清枫面色一变再变,死活没想到天子召自己入京,竟是因为要自己当舟师大帅。
大帅,这个如此熟悉又如此陌生的字眼,着实令唐清枫大脑近乎停顿。
转瞬间,唐清枫突然意识到了一件事。
天子说,韩佑到了东海后会掌大权,而天子,并不放心。
这便是说,天子要制衡韩佑!
想到昨日入城的所见所闻,唐清枫心里咯噔一声,难怪,京中无人不知韩佑,天子岂会坐视不管。
“末将…末将…”
唐清枫紧紧咬着牙关,天人交战不断折磨着他的灵魂,只要自己点头,便能够成为大帅,如此年纪成为大帅,便是他做梦也不敢想,可若是成了舟师大帅,将来在东海,会不会与韩佑…
“末将敢问!”唐清枫再次抬起头,鼓起了所有的勇气:“陛下可知,末将与韩佑…与韩佑算是友人,若是陛下要末将手刃友人,末将…做不到,韩佑对南军有恩,有…大恩,末将,不愿背叛南军同袍!”
老八一头雾水,三省大佬面面相觑。
钱寂看了看唐清枫,又看了看天子:“陛下,这位唐副帅…”
顿了顿,钱寂也不知道该怎么说了。
还是人家周正怀直肠子,直接说道:“莫非有脑疾?”
赵泰无比困惑:“怕是有什么误会。”
钱寂连连摇头:“陛下还是三思而后行吧,老臣虽不知其中有何误会,可看这位唐副帅似乎并非是有谋之人。”
赵泰点头表示附和:“臣也是如此作想。”
“朕,相信韩佑,韩佑从来未看错过人。”
老八苦笑了一声:“三位爱卿有所不知,非是朕点了将,而是在询问韩佑之后,韩佑说如今我大周可胜任东海舟师大帅之职的,唯有唐清枫。”
这次轮到唐清枫傻眼了,以为自己出了幻听,东海舟师大帅之职,竟是韩佑为天子保举的,如若当真如此的话,那么天子并不是让自己去东海制衡韩佑的。
唐清枫晕晕乎乎的,这次是真的大脑宕机了,一脸傻乎乎的模样。
“原来如此。”钱寂笑了:“既是韩佑举荐,那定是错不了。”
“不错。”赵泰松了口气:“陛下所言极是,韩佑的确是从未看错过人,观其信任举荐之人,皆是国之栋梁贤达之才,韩佑作保,那便让唐副帅前往东海吧,时机成熟时接替舟师大帅之职。”
“是啊,韩佑说在南关时他与唐清枫便是配合默契,屡屡举棋不定时皆是唐清枫为他出谋划策,能让韩佑赞不绝口之人,定有非凡的本事。”
老八站起身,朗声道:“唐清枫,待韩佑赶赴东海时你一同前往,何时接替舟师大帅之位,韩佑自会告知于你,莫要叫朕失望,莫要叫朝廷失望,更莫要叫韩佑失望,可是知晓了。”
唐清枫瞪着眼睛,咧着大嘴,极为失态的下意识问道:“陛下召末将入京,不是因南关外异族入关入营之事?”
老八都被气乐了:“这倒是像个武将了,只记得功劳,安心便是,朕不会亏待你的,韩佑已和朕与诸臣说了,此事的确是大功一件,韩佑想要叫朕赐你个县子,不过你若有本事,县伯都可,只是需你担任舟师大帅后,朕,金口玉言。”
唐清枫嘴巴张的更大了,也显得更傻了:“此事是…是功劳?”
“不然呢?”老八还被问愣了:“不是功劳,韩佑为何要全推到你身上,你怎地竟问一些痴蠢的问题。”
说到这,老八看向三省大佬,有些犹豫了:“这唐清枫,不会真有脑疾吧?”
钱寂连连摇头:“陛下莫非忘了,韩佑举荐的人都是如此的古怪。”
赵泰附合道:“老大人说的是,韩佑信任之人就是如此,越是古怪,本事越大。”
“也对。”
老八点了点头:“那便如此安排吧。”
唐清枫的大脑,依旧是一片空白,总觉得自己置身于梦境之中,直到狠狠捏了一下大腿,突然想起一件事,悔不当初的事,下意识回头看了下殿外的天色。
“不过朕也要考校一番,文武。”
“老奴在。”
老八笑呵呵的说道:“备些吃食吧,朕未去过难关,要和唐清枫好好聊聊。”
“是。”
唐清枫终于确定自己不是在做梦了,并且认清了五个事实。
一,韩佑,竟举荐他为东海舟师大帅。
二,异族入关入营之事,是功而非过。
三,这功,竟被韩佑推到了自己的身上。
四,韩佑竟然凭着这份功劳,管天子要了爵位给自己!
五,他的积蓄,全没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