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家娴这么想着,发了几张金阿婆年轻时的工作照在自己的小红书上。
在一众因为歌颂爱情而获得的流量里,毫无意外的,没有任何水花。
她的小红书经过长时间断更,现在只剩下8个粉丝。
几个小时以后,陈家娴再看自己的账号,有个新赞。她急忙点开,发现这个用户的名字是系统自带的数字,头像还是灰色的,俨然一个僵尸号。
陈家娴失望地把手机丢到一边,并认真开始思索,是否要厚着脸皮去蹭这波“旷世爱情”的热度。
……
“因为西关小姐金毓成的爱情故事引发了广泛的网络传播,所以我们的第二个地标建筑物选择,是春华电影院。”关晞切换ppt,“具备极高的传播价值和网红潜力。”
“春华电影院,就是我们要找的亮点。”
“一百年前,在西关最富裕、辉煌的时候,春华电影院,是越城上流社会云集之地。它模仿西方大剧院的风格,全院真皮座椅,设有欧式内墙和包厢,甚至会场内铺设小管道喷射香氛,格调高雅。”
ppt黑底白字,三个词:
最新潮
最时髦
最豪华
郁贲手里的笔转了一圈。
“1932年2月14日情人节,春华电影院开业。当天,春华电影院放映的第一部电影是《alice in wonder land》,也就是我们熟知的《爱丽丝梦游记》。”
“但春华电影院的老板是侨居美国的越城人。众所周知,越城人喜欢好兆头……”现场响起善意的笑声,“梦游当然兆头不好,所以这部电影的上映名为——”
“《春兆繁华》。”
“这一天,全城轰动,一炮而红。‘春兆繁华’,就是春华电影院名字的由来。”
关晞又切了一页ppt,上面一行字:
人皆苦炎热,我爱春华凉
“春华电影院是第一家有冷气开放的影院。”
郁贲坐起身,显然对这个话题很感兴趣:“那时候哪来的空调?”
关晞切换示意图:“春华电影院在内场均匀铺设管道装置,管道后放置冰块,再在冰块后方设鼓风器,冷风从管道中注入内场,这样,整个放映厅都舒适凉爽。”
她补了一句:“越城人向来会做生意。”
这段时间以来,郁贲永远焦虑紧绷的唇角,终于露出一点放松的模样。他用笔记下,转头嘱咐设计主管:“稍后查一下。如果我们重建春华电影院,可否把这个冷气设计应用露天街区中,既是复古噱头,也能为跑马拉松的人降温。”
噱头。
说到噱头,郁贲偏过头,瞥了关晞一眼。
关晞敏锐地察觉到这一瞥。她想起,郁贲曾经嘲讽过,她从执着于格调,变成在乎噱头。现在想来,他当时也在自嘲。
郁贲又说:“给我看一下建筑外观。”
关晞直接把ppt拉到最后,露出黑白照片。
郁贲起身站到照片对面,默不作声地打量照片上的6层骑楼。
再往下一页,是如今仅剩半片牌楼的样子。
关晞说:“牌楼后面的地块荒废了,目前被占用作停车场。”
郁贲见惯不怪:“很正常。体面的怀念没办法让它体面地活着。”
关晞认同:“如果重建春华电影院,就必须让它能盈利。就好比一个人必须经济独立才有底气,不然仅仅依靠资金帮扶的话,政策稍微一变动,它就活不下去了。”
从关晞的经验来看,不能自运营的文化产业,最终的宿命就是:
荒废—被违章违建占用—成为烂地一块—关门大吉。
最后苦苦等待下一次被“帮助”。
体面的怀念没办法让传统文化体面地活着。
郁贲嗤笑一声:“又要被骂了。我都能想象得到,一定会有人跳出来指着你我的鼻子,大骂我们打着文化的旗号行赚钱之事。”
关晞无所谓道:“怕什么。这样的人,和痛恨科学家赚钱是同一批人。他希望文化永远站在神坛上等待救赎,恨不得变成小圈子的自嗨才好。如果真成了小圈子自嗨,他又要咒骂学阀垄断。”
郁贲看着关晞半晌,说:“你不在乎。”他用的是陈述句。
关晞点头:“我不在乎。我只在乎我要做的事情,别人怎么看我——”她笑了笑,“卓秀有自己的法务。”
大不了打官司。
不在乎,不代表不爱惜自己的名誉嘛。
郁贲颔首,示意散会,合上手里的笔记本。
选择春华电影院作为示范街地标建筑的事算是定下来了,会议室内众人心头都松快起来,开始发自内心地说说笑笑。
郁贲活动了一下身体,瞥见关晞手机的来电显示一遍又一遍地亮起,而她只当作看不见。
这个频率,她是被人骚扰了吗?
报警了没有?
郁贲蹙眉,忍不住多看了几眼,随即强行移开目光,没有多问。
……
两个小时以后,郁贲提着包走出办公室,刚好和端着水杯从茶水间回来的关晞打了个照面。
郁贲提醒关晞:“明天就是中秋活动,你今晚最好早点回家休息。”
关晞想了想:“也行。”
她回办公室收拾东西。
郁贲听见关晞的手机还在执著地响着。职场上没必要代入真情实感,他也不应该管闲事,但否定的念头转了几转,他还是停下了脚步。
几分钟后,关晞挽着包出门,看见郁贲还在,颇有些意外。
郁贲没说什么。两人一前一后地走进电梯。
关晞按了“1”,又帮郁贲按下负二层,被郁贲制止:“明天中秋,我给司机放了假。”
关晞“哦”了一声:“那你自己开车?”
郁贲看了眼时间:“明天一早的活动,今晚我不回家,去睡公司宿舍。”
他看向关晞。
你去哪里?他用眼神询问。
关晞对着反复振动的手机出神,点了点头,却没说自己去哪里。
郁贲欲言又止,两人陷入沉默。
郁贲背对着关晞,看着眼前逐一改变的电子数字。
电梯门开了,郁贲回头看了关晞一眼,关晞正低头看着手机。手机依旧不断亮着来电显示,她没有接,不知在想什么。
她应该报警。
郁贲皱眉,随即克制住自己的思绪。
他不该对同事,尤其是女同事,指指点点提出与工作无关的建议。
他具备职业道德。
临近中秋,玻璃大门外的月亮圆而大,沉静地高悬于夜空。湿润的晚风涌过空荡荡的大门,关晞今天穿着真丝半身裙,裙角被晚风卷起。
虽然郁贲的心被骚扰电话搞得翻滚沸腾,但他的视线诚实地被飞扬的部分所吸引,随即又落在她被屏幕照亮的脸上。
她嘴唇上只残余些许口红,疲倦的暗玫瑰颜色。疲倦使人亲近。
郁贲出神片刻,移开目光,扶住电梯门:“走了。”
关晞走了出去。
出神的人不会知道自己被摄了心神。郁贲三步两步,追上了关晞的背影,却又在最后的时候止住了脚步。
保持距离,别管闲事。他听到了来自理性的警告。
随即,无视理性的警告,郁贲又是一步踏出去,踩在她的影子上,正是那片飞扬的裙角。
“刚好顺路。”他听见自己说。
两个人顶着明亮的圆月,一路无言。郁贲不露痕迹地留心四周。
……
走了一会,眼前出现折断的石碑。
关晞停下脚步,等郁贲并肩,指给他看:“这条街,原本叫寻凤里。”
郁贲说:“现在叫长乐坊二纵路。”
关晞点了点头,又指着另一边说:“这条叫有余巷。是不是比一横路好听?”
郁贲点头。
寻凤,有余,都是美好而古老的祈愿。
面对美好的愿望,关晞经常紧绷而焦虑的面孔松弛下来,露出一点笑模样。
她伸手抚摸折断的残碑,上面“寻凤里”三个字斑斑驳驳。
郁贲把声音放轻:“……等这里改好以后,我们把‘寻凤里’三个字做成街道牌,钉在墙上。”
郁贲是个解决问题的人。
关晞站直身体,刻意放淡了声音:“你现实些。道路名很难改,需要与政府沟通。”
这次却是郁贲染上理想主义色彩:“我们可以去和导航地图谈,在导航上备注古名。我认为,古老的美好祈愿,可以和现在便利的编号共存。”
不知怎的,烦躁去了大半,关晞突然觉得有些愉快。是,郁贲是个商人,她自己也难免“做生意”。可在某些时刻,在月光下,他们又是纯粹的,袒露了一些愚蠢的理想主义和傻乎乎的真心。
人本就是复杂的。被生活磨砺过的人,要更复杂一些,伪装得更多一些。
但无论经历怎样的苦痛,人类永远有浪漫与理想主义的一面。
关晞刚想说什么,斜里出现一个黑色的人影,挡在两人面前。
……
郁贲眼疾手快,把关晞拉到身后,就要反击,关晞却制止住他:“别。”
下一秒钟,郁贲眼睁睁看着那个黑色的、瘦削的影子扇了关晞一个耳光。
一股怒火涌上心头。
郁贲伸手就要揪住那骚扰犯的脖子,可就在这时,关晞轻声开口:
“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