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这个瞬间,潘乔木又觉得不甘,又觉得毫不意外。他想发火,却又想笑——笑话!真他妈的敢想啊!她知道自己要做什么吗?
于是潘乔木质问:“你他妈究竟打算做什么?”
陈家娴毫不犹豫地说:“毁了它。重开一局。”
潘乔木问:“我陪你买的西装呢。”
陈家娴毫不掩饰:“挂闲鱼,准备卖了。”
潘乔木难以置信:“你就这么缺钱?”
陈家娴说:“我需要很多很多帮助。用钱买到的帮助也是帮助。”
潘乔木的后背抵着冷冰冰的墙,但他浑身发烫,浅色的眸子一霎不霎地注视着陈家娴,如有火烧灼,闪闪发光。
一时间,两个人都没说话。
直到陈家娴问:“你笑什么?”
潘乔木摸了把自己的脸,才发现自己竟然在笑。
是的,他在笑。
他曾经设想了一千种一万种冷漠的、疏离的、让她难堪的场景,她是怎样为失去他的爱而悲伤失落,而他又怎样心硬如铁地敌视她。
可是,此刻,他却因为她的愿景露出真心实意的笑容。
因为她的不甘也是他的不甘,她的愤怒也是他的愤怒吗?
因为她幼稚的理想,和摧毁一切的勇气吗?
对于陈家娴这套幼稚的东西,潘乔木压根不认为有任何成功的可能性,可是——
谁他妈不慕强。潘乔木心想。
在这一刻,他终于意识到吸引的来源。
于是他很平静、很疲倦、很荒唐地笑出声。
他笑了很久。
“陈家娴。”潘乔木笑累了,用手撑着头,脱了力靠在墙上,“你知不知道,你他妈究竟有多疯?你这样的小人物,居然想这么大、这么荒诞的事情,谁会相信你?你在乎的这套东西,有谁会在乎?”
陈家娴没有丝毫迟疑:“你相信我。你在乎。”
潘乔木看着陈家娴。
两人僵持着对视许久,最终是潘乔木败下阵来。他移开了目光,很疲倦地说:“你说得对。我是愤怒的。”
于是陈家娴说:“你会帮助我的,对吗?”
潘乔木定定地看着她棕色的眼睛。她的眼中总有无比强烈的色彩,就好像明亮燃烧的烟花棒,哪怕很快就要烧灼干净,也要不管不顾地熊熊燃烧。
他沉默了很久。
“我会帮你。”潘乔木终于说,“因为我喜欢你。”
……
因为我喜欢你。
潘乔木的告白突如其来,毫无预兆。陈家娴下意识后退了一步。她说:“我们只是……”
她抬起眼睛,对上潘乔木的眼睛。可潘乔木的眼睛里没有温柔,只有平和的疲倦。于是陈家娴后半截话咽了回去。
“我必须很清晰地知道,我们是什么关系。”潘乔木很冷静地说,“陈家娴,我不介意被人利用,但我介意被喜欢的人利用。”他抬起手,轻轻按住自己的心口,“如果我不喜欢你,我根本不会在乎。如果我仅仅被你吸引,我也可以不在乎。但我发现,我喜欢你。”
他定定地看着她:“我是个最庸俗不过的人。我承认,我真的对你付出了感情,所以——我不会再和你玩欲望游戏了。因为我会渴望回报。因为我会介意。”
陈家娴没有再后退。她垂眼看着自己的脚尖。
她被迫直面自己的内心。
半晌,她终于也选择坦诚:“那你会失望的。因为我没有能力回报你。”
潘乔木立刻说:“不……”
陈家娴打断他。她依旧垂眼,只是声音难受而清醒:“你想要的——利益最大化、优势互补、强强联手。我这样的女孩子,自问做不到。”
潘乔木沉默了很久,没有正面回答:“我会教你。我会让你成功。”
陈家娴死死地盯着自己的鞋。
这双鞋是麂皮的,已经很旧了,鞋尖发白。她看见潘乔木的皮鞋上,细细缠绕的鞋带,绞着低调银丝的奢侈品logo。
她低声说:“那你要怎样教我呢?听从你的安排,顺从你的指点,给你面子和自由,是吗?”
潘乔木犹豫了一下。他选择说实话:“是。”
陈家娴问:“如果我接受你,你会怎么帮我?”
潘乔木是个理性的人。他很迅速地提供解决方案:
“你和我结婚,我帮你战略性负债。你要做的事情,需要大体量资金,婚后以我的资产与信誉为杠杆,我们用战略性负债来创设公司。我会帮你链接投资与律师团队,控制好负债比。在法律保障的婚姻关系中,你的目标与成就,也会是我的目标与成就。我将与你分摊50%的风险与荣耀,我们会是最忠诚的合伙人。”
陈家娴说:“这是商业的逻辑。你知道我的出发点不是商业——和你共同做这件事,我有多大做决定的权力呢?”
潘乔木不想撒谎。
于是他没有回答。
于是陈家娴知道,一旦引入资本,这件事的走向,就会和从前一样:与她无关。
陈家娴又问:“如果我不接受你,你还会帮我吗?”
潘乔木说:“我会。你的愿景能够说服我,而我看见聪明努力的人,会忍不住拉一把。当然,这不意味着我愿意为你继续付出。没有投资,没有杠杆,我只能做到‘拉一把’的程度。”
陈家娴缓慢地抬起眼,但她的全部勇气只够盯着潘乔木的纽扣。于是她看着细小的贝壳纽扣,在走廊的阴影里,微弱地闪烁着一点点偏光。
她能察觉到潘乔木的视线笼罩着自己。
他强势地要她选择。
而她内心痛楚。
……
如果我的欲望必须被规训——谁来规训?
如果我的欲望拒绝被规训——我会经历什么?
……
陈家娴不知道自己将经历什么。
但她很清楚,她是谁,她的欲望指向何处。
“我不会是你的回报。”她声音不大,但很坚决。
潘乔木沉默了好一会。他说:“你想清楚了吗。”
陈家娴用尽全力力气,保持沉默。
潘乔木后退两步。
“好。”他平静地说。
“请你拉我一把。”陈家娴说。
“我会。”潘乔木按住自己的心,“但我帮不了你太久。做完长乐坊项目一期后,我会从卓秀离职,预计在明年年中。”
陈家娴安静了一会,说:“离职这种大事,怎么能临时决定?”
潘乔木很理性地说:“因为我会想靠近你,而你会伤害我。我不想被伤害。我的人生有及时止损的红线。”
他伸出手,拍了拍她的肩膀:“把你的商业计划书打印出来,给我纸质版,不要电子留痕。”
陈家娴找回自己的声音。
她很干涩地说:“或者你先看看再决定呢?如果这是个很好的项目,值得你做很久呢?”
潘乔木很平静地说:“就算它是。但这是你的目标,不是我的。而我——我有我的路要走。”
午餐时间来了,走廊里变得空无一人。
潘突然弯下腰,他的眼睛离她很近,他的鼻尖几乎抵住她的鼻尖。他轻轻地问了一句:“难道你会为我改变自己吗?”
陈家娴没有躲开。
她内心深处翻腾着很多情绪,但她知道,她的决定不会被情绪左右。
“我不会。”她说,“那你呢?”
潘乔木笑起来,桃花眼弯弯,眼角的红痣也跟着弯了弯,和他们第一次见面一样。
他和她不过很偶尔地撞在一处,然后分开,依旧是陌生人。
“我也不会。”潘乔木很轻盈地说,“我们是一样的。”
为了学习如何掩饰自己的情绪,陈家娴练习了很久。她控制着自己,慢慢露出笑容:“所以,我们总要说再见的。”
潘乔木也缓缓露出笑容。他点了点头:“不是再见。是再也不见。”
他轻轻拨开她,转身离开。
“一路顺风,陈家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