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走还不能了。
傅蓉微坐在最末尾的位置上,与几个姐妹之间隔了一张案几,瞧着雅音堂的仆从们进进出出忙着布置宴席,摆上台面的都是平常封在库里舍不得沾灰的宝贝。
看来张氏极重视与姜家的这门亲事。
想想也是,论恩宠,骁勇将军那是整个大梁都独一无二的,论权势,哪怕只读过几天书的稚子都晓得,兵权才是根本,姜家统领铁骑十万,手握虎符,馠都哪家适龄的姑娘不眼热?
蓉珍遭母亲训斥一顿,摘去了身上最亮眼的那一颗明珠,心情有几分烦闷,却又不敢冲着母亲的面胡闹,便想着把这股邪火撒在傅蓉微身上。
一双杏眼在傅蓉微身上挑剔了一圈,终于找到了茬——“三妹妹这身衣裳,我瞧着眼熟,从前年起就穿在身上了吧?”
蓉珍一挑头,蓉珠和蓉琅也跟着笑。她们三朵金枝,同养在张氏的名下,是捆在一根绳上的蚂蚱。
四姑娘蓉琅说:“可不嘛,前年春,我和三姐姐一块裁的衣裳,我那身旧了,也不合身了,便赏给我屋里的小酒过生日穿。”
蓉珍故作不知:“小酒是哪个?”
蓉琅道:“我院子里的下等粗使,和三姐姐同岁,身量也相仿。”
蓉珍:“那倒真合适了……”
傅蓉微早晨出门前,就料到她们要找这身衣裳的毛病,此刻听她们一唱一和,装也装出一副坐立难安的模样,道:“怪我自己身子不争气,近几年用在药上的开销,越发止不住,只能从别处省些。”
傅蓉微在十岁之前,像个放养在府里的野孩子。平阳侯几乎都不记得他还留了这么个种。直到十岁那年,一向安分守己不争不抢的花吟婉,为了她,使了些手段将侯爷请到了自己房中……
那夜过后,侯爷亲口关照了一句,自此傅蓉微的一应吃用和月例,都与府中的各位小姐平起平坐。傅蓉微的日子是好过了许多,但也因此让张氏更加厌恶花吟婉,明里暗里的给了不少苦头吃。
张氏听了这话不太高兴,显得她苛待庶女似的。她轻咳了一声,为了彰显自己的主母气度,端着道:“前些日子你病着,我让人送了两株红参到你姨娘院里,你用着可还行?”
说起那两株红参,傅蓉微醒来之后见着了,钟嬷嬷拿到跟前让她瞧,傅蓉微一捏就笑了,宣软中空,断面参差不平,手指字一用力能搓下些许褐色的碎渣。
用红糖熬出来的假货。
可怜花姨娘和钟嬷嬷一辈子没见过什么好东西。欢天喜地当宝贝似的,熬了浓浓一锅糖水,喂给她喝。傅蓉微当着姨娘和嬷嬷的面,没有拆穿,为着她们的身体着想。
花吟婉一向心思重,喜欢憋事儿,万一因此气伤身子不值当。
到现在傅蓉微嗓子眼里还哽着一股齁甜,喝了几大碗水都冲不散。
傅蓉微双手交叠放在腿上,回话:“多谢母亲记挂,用了,甚好,入口尝不出一星半点的苦味,比糖水还要甘甜。不愧是母亲的珍藏。”
这话听着不对味,让张氏心里提了一下,她疑心这丫头是看出了什么,转念一想又不可能。姨娘养的小丫头片子没见过世面,哪懂得分辨真假,有的用怕是已经乐开花了。再好的东西,凭她的身份,也配?
张氏狭长的眼睛里一颗黑眼仁比旁人要略小些,天生带着点算计的意味。
傅蓉微记得自己小时候最怵这双眼睛。
张氏只需站在廊下轻轻一眯眼,立刻就会有嬷嬷拎着藤条,到云兰苑里对花吟婉行训诫。
不敬主母是错,纵女胡闹是错。
临水照花是错,木讷寡言更是错。
……
傅蓉微纵一身逆骨浑不知怕,心中仍有一处名为“花吟婉”的柔软时时牵制着她,让她不得不收三分敛七分,谨小慎微地做人。
可憾,她的头都低到了尘埃里。
末了还是没护住那一处柔软。
傅蓉微上一世在宫里谋划惯了,一旦闲下来,必要算计点什么才舒坦。
目前就有一桩事沉甸甸地压在她的心头。
弘盛八年仲春,也就是今年,花吟婉心疾猝发,悄无声息的死在云兰苑里。
那日傅蓉微不在府里,钟嬷嬷也被她带出了府。晚间傅蓉微披夜而归,脚步轻快的踏进云兰苑,却只见院中漆黑一片。
花吟婉倒在绣架上,口唇紫绀,气息全无,身下压着一块红缎,石榴花只绣了一半。
——那是一顶帷帐,花吟婉准备给她将来出嫁用的。
曾经无论多晚,花吟婉都会在廊下挂一盏灯,煮一碗奶羹,等她归家。
而那天之后,傅蓉微脚下的路,再也不曾亮起半点微光。
那床绣了一半的帷帐,傅蓉微好生藏了一辈子,在殉城前一把火烧了个干净。
花吟婉的身体该请郎中仔细瞧瞧了。
可傅蓉微最大的艰难之处,便在于此。
侯府里供养着府医,前几日她病得那么重,花吟婉在张氏面前求了三回,才请了位郎中的学徒,稀里糊涂开了几服药,死马当活马医的灌下去。
不能任由情势按上一世的轨迹继续走下去。
谨小慎微救不了花吟婉的命。
她要挣。
是她的,她要挣。
不是她的,她更要挣。
说句实话,刚醒来的那一刻,得知自己有此机缘重来一世,傅蓉微当时心里只有四个字可以形容——心如死灰。
她熬了那么久。
侯府中的十五年饮恨吞声,宫里的两千多个日日夜夜,她一步一步,终于爬到了权势的巅峰,一朝身死也就罢了,老天爷非要开她个玩笑,叫她一切从头再来一回,她还没开始呢,就隐隐有种要呕血的激愤。
也是因见着了花吟婉,才让她的心重新热了起来。
一人一碗甜羹搁在了姑娘们的案前。
傅蓉微从思虑中抽回神。
—“你们见过姜家哥哥吗?”
—“我没有。”
—“我见过我见过!”
—“你从哪里见的?”
—“那日我去铺子里淘胭脂,正见姜家哥哥从外打马经过,咳咳……”
—“相貌如何,快说说!”
—“可以,不丑。”
—“能听大姐姐说一声不丑,那绝对算是人中龙凤了,听说今日姜夫人会把儿子带来一同赴宴,到时候我们就在隔屏后吃茶,说不定有机会能瞧两眼!”
蓉珠手里捧着甜羹轻轻地搅着,矜持地笑道:“是二妹妹你有福了。”
姜家这门顶好的婚事,根本上就是给蓉珍相看的,大家彼此心知。
四姑娘蓉琅与蓉珍同为嫡女,都是托生在张氏肚子里的亲骨肉,无亲疏远近之分,但四儿年纪尚小,议亲一事不急在一时,有的时间慢慢磨,馠都好男儿不止姜煦一个,张氏将来也决计亏不了自己的幺女。
但大姑娘蓉珠就不同了。
傅蓉微面对这一位,很是五味陈杂。
蓉珠是妾生女。
侯府中如今还活着的妾,只剩云兰苑里那一位了。
其实花吟婉在抱养傅蓉微之前有过一次生养。
蓉珠就是从花吟婉肚子里出来的。
她才是花吟婉的亲生女儿。
此事往前算,又是一笔烂账。
当年花吟婉盛宠,纳进府次年便生下了平阳侯的第一个孩子,蓉珠。
张氏以侯府长女不能出自妾室为由,硬生生将刚落地的婴儿给抢走了。蓉珠被抱在张氏的膝下,十几年养下来,即便是条狗都有感情了,更何况是个人。
而且还是个脑子聪明进退有度的乖女儿。
蓉珠从来知晓自己的身世。
但也从来未曾靠近过云兰苑一步。
不愧是亲生的母女。
一个从不打扰,另一个也从不打扰。
傅蓉微觉得这雅音堂里闷得很。
端到面前的甜羹一口未动,便起身向张氏请辞,借口还是咳疾未愈,恐惊扰了府上贵客。
张氏这回允了。
傅蓉微人才出厅堂的大门,尚未走远,便听张氏淡淡地吩咐,将她面前那只碗端出去,以后不用再拿进去了,留着檐下喂鸟用。
哪怕那只碗,她连手也没沾。
姑娘们的笑语声清脆地像鸟儿。
傅蓉微端的四平八稳,脚下不见丝毫踉跄。
张氏的那点手段……如今的傅蓉微已经不看在眼里了。
姜家,谁爱巴结谁去巴结,姜良夜那人可不是好降服的,上一世,此事八字一撇都没有,想必是那少年谁也看不上,到时候难堪的还是她们傅家姑娘。
傅蓉微可不想跟着凑这份热闹。
彼时,骁勇将军府里。
姜煦在校场上跑完了马,酣畅淋漓地回家,乖乖的任由母亲扯着,推进浴房里,用热水沐浴,换了一身干净的锦袍,去正堂用膳。
母亲说今日要带他去傅家赴宴。
姜煦没有拒绝的余地。
这世上没有女人能驯服得了他姜煦,除了他亲娘。
他们姜家两个男人绑在一块儿都拗不过一个女人,据说这是他家祖上刻在血脉里的传统。
但若是以往,即使明知抗议无效,姜煦也必要扑腾两下,以示不屈。可今日,听母亲提起傅家,他心里一颤,不去两个字就在嘴边,却怎么也吐不出来,默默的一点头,竟算是主动允了。
姜夫人忽有种受宠若惊的感觉。
——今天的儿子真听话,怎么看怎么诡异。
姜夫人试着给他夹了几筷子青菜,他也不恼不挑,一根一根叼着吃了。姜夫人心里越发惴惴,环视了一遍桌上,隔山吊远的又夹了九转肥肠搁他碗里,这回姜煦终于有反应了,歪头盯着她看,俊秀的眉头拧在了一起,一撂碗筷,不吃了。
姜夫人倒放下心来。
还好,还好。
还是她的宝贝儿子没错。
喜□□肉、干肉,挑剔青菜,讨厌一切味重的食物,宁可饿着。那道九转肥肠是他老爹的最爱,姜夫人每次都把它放得远远的,以免碍了儿子尊贵的眼。
姜夫人有几分哄弄道:“……少吃几口也好,咱们今天还要赴宴呢,阿煦这回可是你自己答应的娘的,到时候可不许在人家里摆谱,更不许半道开溜,听见没有?!”
姜煦垂下眼,在他娘看不见的地方,压下心里一片混乱,闷声道:“听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