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梅时节,雨丝如雾。
连绵阴云不见光亮,一连好些天。
午后钱掌柜实在闲得无聊,便打了副木质棋盘,平放在过道的屋檐下。他盘腿坐在其中一边,对面空着个蒲团。
要想从此过,就得和他来上一局,不论输赢。
不来?不来,只好请冒着细雨,绕上一圈咯。
整个来福客栈里头,仅有老徐敢白眼一翻直接从他身上跨过去;陈三溜须拍马几句,夸夸掌柜的棋艺精妙无双,果断绕路;王大刚想偷懒,就赖着磋两局,被杀郁闷了起来继续干活。
谢征则是从得知规矩的第一日起,就没再走过这边。偶尔想下棋了,才会特地过来一趟,让本意是想逗人玩的钱掌柜颇感微妙。
算来算去,会老老实实被截住的,就剩个同样闲工夫挺多的傅偏楼。
“小谢他表弟啊,想好怎么破局没有?快过去一炷香了。”
钱掌柜一面摇扇去热,一面捋着刚蓄出的胡须,笑容老神在在,气定神闲地说着风凉话。
“跟我偷师最多的就你小子,怎的两年下来,一点长进都没呢?这么下去,你猴年马月才能下赢你表哥?”
他话里满是挑拨,对面端坐的少年却不为所动,全心全意沉浸在棋局之中,又沉吟许久,才落下一子。
“嘿哟!”钱掌柜低头一瞧,来劲儿了,“这步走得妙,不错、不错!”
少年长舒口气,直至此刻,才抬起眼,微微一笑:“掌柜的,您那激将法可早过时了,别太小看我。”
“你也别得意太早。我看看……”摇动扇子,钱掌柜盯着棋局陷入沉思。
院中桂树碧绿,嫩叶漱雨,莎啦啦地摇晃着。
傅偏楼捧起地上放凉的茶水,一阵清香沁人。
他瞧见抓耳挠腮的钱掌柜,心里其实有几分得意,不过到底年纪见长,没过去那般孩子气地流露在外。
时日如水,又是一年多过去,他已然十五岁了,随谢征在永安镇的生活,也有两年之久。
身量抽长了不说,嗓音也逐渐安定下来,哑意中伴有一丝微微的清甜,像檐角滴下的水珠。
少年郎气质明朗,举止大方,还很爱笑,唇角总挂着和煦的弧度。即便留长了额发,遮住半只眼睛,也不会予人阴沉之感。
任谁来看,都无法认出这是从前丢在牙行发卖的古怪小儿。
今日客栈没什么客人,后厨不算忙,老徐便把他赶出门,叫他自个儿玩去。傅偏楼闲来无事,被坐在过道的钱掌柜拉住,欣然展开一场对弈。
虽说他的棋艺精湛不少,却还是打不过老油条钱掌柜,还有不知为何屡屡看破他布局的谢征。难得让前者吃瘪一回,别提多快活了。
他冒起坏心眼,故意问:“钱掌柜?快半炷香了,啧啧,还没想好怎么走啊?”
“你小子,扰乱我思路是吧?”钱掌柜笑骂,“嘴上真不饶人!”
傅偏楼谦虚道:“都是跟您学的。”
钱掌柜没好气地刚想开口回句什么,沿廊拐角忽然走出一道高挑的身影。
是谢征。
和之前相比,他几乎没多少变化,约莫及冠的青年,俊美萧疏,容色淡淡。
“表哥?你怎么来……”傅偏楼一瞥见他,便站起身,随即“哎”地倒向墙壁,边抽气边看向来人,一脸无辜地解释,“……腿麻了。”
无奈的神色转瞬即逝,谢征朝前堂指了指:“杨婶来了。”
“杨婶?”傅偏楼又惊喜,又疑惑。
“给你带好些东西,说是前两天亲戚来送了点菱角,不去见见?”
“去!当然要去!”傅偏楼转头看了眼钱掌柜,“掌柜的,你慢慢想,我先去吃菱角了?”
“去去去。”钱掌柜哭笑不得,挥挥手背赶人,“等你回来,再继续这盘。”
“棋局我记得很清楚,可别乱动啊。”
“你这贫嘴……”
钱掌柜作势要敲他的脑袋,傅偏楼也清楚再留下被铁定打,伏身躲过,调笑地拽住谢征衣袖,拉着人到前堂去了。
杨婶本只是过来送个东西,但来都来了,傅偏楼怎好意思让她就这么回去?
难得来一趟,他有心回报,缠着人要留她吃顿晚饭,亲自露上一手。
杨婶被他磨得没办法,犹豫再三,苦笑道:“好娃娃,心意啊杨婶领了。不过你杨叔还等着晚饭吃呢,留在你这儿,谁给他做?要他饿肚子不成?”
“这有什么,一块来便是。”见她松口,傅偏楼顿时大喜过望,“我去把杨叔也喊过来,你就在客栈坐会儿,喝杯热茶。”
话音未落,他就要跑,急匆匆的,也不知在急个什么。
谢征不由叹息,拎住傅偏楼的后衣领,取下挂在墙头的油纸伞递给他:“外边下雨。”
“我记得呢……”旁边杨婶笑起来,傅偏楼有些窘迫,脸颊微微发红,低声咕哝。
于是谢征也跟着轻笑两声,“快去快回。”
“知道了——”
天气不好,傅偏楼的心情却极好。他撑着伞,一步一下踩着水洼,思考待会儿要做什么菜色。
问问徐师父能不能用点前天熬的鸡汤?
鲜嫩的菱角剥了皮,炖煮后也别有一番鲜甜滋味。
点心不然就炸荷花酥好了,好看也好吃,只是难度有点大,他不一定能做得出来。
蒸米糕?之前谢征说味道不错,不过他爱吃甜,杨叔杨婶就未必了……
出神间,他绕过巷子,低垂的视线触及路边脏兮兮的一个身影,又细又长,水蛇似的,不免吓了一跳。
定睛一看,才发觉那是个人。
那人裹在脏兮兮的袍子里,连脸都没露出几分。乌油油的长发连同黑漆漆的眼睛,在暗沉的角落映出幽幽的光。
乞丐么?傅偏楼蹙起眉,他似乎没在永安镇见过这家伙,外地来的?
不过跟他没什么关系,他这般想着,正要迈步过去,那人的视线划过伞下露出的半张脸,一下子瞪大了。
“主人?!”
油纸伞打落在地,溅起几丈水花。几乎是一晃神,瘦长的脸孔就贴近在面前,干枯的手也牢牢把住傅偏楼的双肩,铁钳也似。
“您还活着?不、不对……”
细长鬼祟的眼中蔓延出极端的疯狂与激动,男人贪婪地用目光一寸寸舔舐过傅偏楼的脸,宛如看见了什么稀世珍宝。
“您是……小主人?”
傅偏楼想挣扎开,却发现这人虽说极瘦,但力气极大,简直不像个人。
他沉下脸,尽量镇定地问道:“你是谁?认错人了,松开我。”
“怎么会认错!”
男人失态大喊,接着涕泗横流,和着雨水,不住地往下淌。
“终于!我终于找到您了!太好了,小主人,您什么事也没有,先前主人的遗物罗盘被宵小之辈偷走,我还以为……”
“松开!”
忍无可忍,傅偏楼用力往后一挣,也不知是不是对方松了手,这回倒是顺利挣脱了。
他戒备地盯着眼前胡言乱语的家伙,摸了摸怀里,那儿的毛绒球已经不见了。
清楚011是去找谢征,虽说谢征来也未必斗得过这古里古怪的男人,傅偏楼却依旧稍稍安定下来,更清醒几分。
他大着胆子,冷声道:“你是谁?‘小主人’是说我?为什么?”
“您就是我的小主人,主人的亲生孩儿。要问为什么……”男人眼中露出怀念之色,“您和当年这个年纪的主人,简直一模一样。”
“亲生孩儿?”傅偏楼匪夷所思,“弄错了吧,我有父亲……”
“借腹生子而已,”男人不以为意道,“那时的主人走投无路,不得不用这种方法将您藏起来……”
他见傅偏楼面露怀疑,进一步坦言:“小主人自己也应当清楚才对,您和凡人,有天壤之别。”
“……”傅偏楼压下惊异,沉声问,“你主人究竟是谁?”
“主人是——”
男人刚刚张口,忽而面色大变,朝傅偏楼隔空拍出一掌。
迎面一阵大力扑来,不受控制地,傅偏楼重重摔到一边,只觉五脏六腑仿佛移了位般,生疼地呛了好几声。
“喂,你做什么……”话还未尽,他看清前方景象,猛然瞪大了眼。
瘦长漆黑的男人被一杆雪亮长枪贯穿肩头,死死钉入地里,烟尘被雨水冲刷落尽,方才他们站立的那块地方,已深深凹陷下去。
——倘若他没有被推开,已成枪下亡魂。
色泽暗沉的血从伤口潺潺流出,男人看向天边,瞳孔竖起,好像水蛇一般:“来了……”
“什么来了?”傅偏楼被猝不及防接踵而来的意外全然打乱,疑问接连涌上,“你没事吗?这枪是怎么一回事?你还没说完,你的主人是谁?我……”
“小主人,快跑!”
“跑?”傅偏楼一怔。
“越远越好!越远越好!您太弱了,只能跑!”男人大叫,“在您有力量对抗那群人前,一定要藏好!不能让任何人发现您的身份!尤其要小心清云宗——”
“小心清云宗的柳长英!他是‘那件事’里唯一还未陨落的道人!别让他看到您的脸!”
“柳长英?”
没有回答,男人长长嘶吼一句,将肩头长枪拔出。那道咆哮一般的嘶吼仿佛要贯穿人的耳膜一般,逐渐变为阴森的吐信。
傅偏楼捂住耳朵,瞳孔骤缩。
——瘦长的身影在涨大、不停地涨大,下颌缩短,躯干拉长,在他面前,化作了一条庞然巨蛇,挤碎数条巷道。
金褐色的竖瞳,深绿色的鳞甲,尾端随意一甩,便砸出数十米的深坑,碎石飞溅。
傅偏楼坐倒在蛇身投下的阴影中,脑海中“嗡”地一声,一片空白。
一条蛇妖管他叫小主人?
那他……究竟是什么来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