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于一墙之隔的龙夏大学,玉京大学数学系主任路乘川教授自认为,自己对它们没什么意见。
虽然隔壁年年和他们抢学生,但路乘川教授还是认可对方的科研水平的。
只要隔壁不和他抢学生,他们还是可以做朋友的。
现在自己好不容易发现一个好苗子,好好培养说不定未来几十年里,他都能骄傲地挺起胸膛,用下巴去瞧隔壁的招生办。
要是现在隔壁也紧跟着出一个代数天才……
路教授只要一想,都觉得自己要呕死。
但幸好他的老朋友威尔逊教授的龙夏语水平值得信任,那位署名wujiu的论文作者,确实是他们玉京大学的人。
更值得庆幸的是,虽然路乘川不知道“59”是谁。但他一看论文内容,就立刻发现那就是景长嘉的那篇正特征域的奇点解消。
两个小天才合二为一,路教授高兴得当场决定陪同威尔逊去酒店登记入住。
在前往玉京大学为威尔逊教授预订的酒店的路上,威尔逊教授拿着自己打印出来的论文爱不释手,一路上都在对路乘川夸赞这篇论文的思路有多么的精妙。
就是在某些归因上他有些难以理解。是以,他一分一秒都等不及要来玉京大学见一见论文的撰写者。
在酒店安顿好后,威尔逊洗了把脸就催着路乘川去联系景长嘉,精神得完全不像一个经过了十二个小时长途飞行的老先生。
路乘川叹着气:“你不睡觉,人家孩子还要睡觉。折腾一天了歇口气吧。”
他把威尔逊的背包丢到墙角,又问他:“你怎么拿到这个论文的?”
“wujiu发在预印本平台上了。”威尔逊精神抖擞、满面红光,“路,虽然现在预印本平台已经很少出现有营养的东西,你的工作也非常忙碌。但作为一个研究者,你应该时时关注着前沿领域。”
“我当然看过。”路乘川打开酒店的冰箱,“当时没什么人回复,我以为那是一篇学术垃圾。”
威尔逊哈哈大笑:“那你可错过了一段精彩。”
他站在旁边,越过路乘川的手,率先从冰箱里拿出了一罐冰镇啤酒:“wujiu上传的时间可不凑巧……噢,等等。”
威尔逊的手表提示有人来电。
他接通通讯,顿时一个路乘川也很熟悉的声音传了出来。
那是数学年报的编辑基米尔:“威尔逊教授,希望没有打扰到你的工作。”
“当然不会。”威尔逊乐呵呵地,“你也发现预印本平台上的那篇论文了吗?”
“我看见你给他的留言了,这样重要的论文,我可不能错过。”基米尔夸张地笑了一声,“你猜怎么着?我起床打开邮件,就发现了他的来信。代数领域你是专家,我想请你来评审。”
“这恐怕不行了基米尔。”威尔逊更得意了,“我已经知道了他是谁,不适合来评审了。这样意义重大的文章,你得更谨慎些。”
基米尔闻言一惊:“你已经知道他是谁了?”
预印本平台上的版本没有落款,只有发表id。这才多久,威尔逊就找到人了?
基米尔打开了投稿版本,直奔作者署名。
玉京大学景长嘉。
玉京大学……难道这篇论文的作者是路乘川教授的学生?
他一边想,一边又说:“看来我也无法邀请路乘川教授来做评审了。”
威尔逊喜滋滋地:“是的,路也不合适。你得仔细找人了。”
“我明白了。”基米尔吐了口气,“那么教授,您能否告诉我,您觉得他论证成功了吗?”
“论文发出到现在还不到一天,没有人能告诉你它是成功与否。”威尔逊收了笑脸,显得有些严肃,“但以我的数学直觉,我以为……他的思路非常巧妙,有很大的可能性。”
挂了电话,威尔逊拉开啤酒喝了一大口,才看向路乘川,嘟囔着抱怨:“你们的深夜怎么如此漫长?我已经快要迫不及待了……”
按捺着迫不及待的心情,等待着与人碰面的,也不仅仅只有威尔逊教授。
谢自强坐在酒楼临窗的座位上,一杯接一杯的喝着面前的热酒。
这京中的酒似乎都与他们的云中殿下一样,温暖柔和,没有任何炽烈的味道。
这样的酒,在北疆根本不会存在,更活不下来。偏偏云中殿下却在北疆扎了根,温暖如初的成长了起来。
想到云中殿下,谢自强仰头闷了一大口酒,又去看身旁的布袋。
包厢的门在这时被人打开,谢自强头也不抬,手用力一拍桌子,筷子顿时一跃而起,打向窗边的竹帘。
帘子应声落下,挡住了楼外的光。进门的人也在此时走到了他的对面落座。
“谢船长一路辛苦了。”
“蔺大人也不差,镇抚司狱的滋味并不好受。”谢自强说,“不知大人可否告诉我,我们殿下在狱中可受了苦?”
蔺获嗤笑一声:“人已走了。受没受苦,又有何重要?”
他自顾自的斟了杯冷酒,再开口道:“无咎已走,你不该回京。”
“殿下托我找的东西已经找到,我必须回京。”谢自强伸手拿起身旁布包,甩给蔺获,“殿下嘱托将这些东西交给杨以恒,我一身布衣,只能托给蔺大人了。”
蔺获垂眸盯着那布包,又饮了一口冷酒,才伸手打开了它。
包里出乎意料的,竟依然是某一种农作物。
蔺获拿起它,拂去面上干涸的土块,露出了下方红色的表皮。
他有些迟疑地道:“另一种土豆?”
上一次带回土豆的,依然是谢自强。他领着景长嘉的命令出海,于三年前回来,就带回了两种作物。
一种景长嘉叫它土豆,另一种则是玉米。
经过三年的试种与推广,目前这两种新粮种都已经为百姓所接受。
蔺获说不清心中是什么滋味:“……他竟还在命你寻这些。”
“云中殿下一直想让大家都吃饱肚子。”谢自强说,“此物熟食如蜜,当地人叫它蜜薯。但云中殿下叫它红薯和地瓜。另有一信,也请蔺大人一同转交。”
他一边说,一边从怀中拿出信件。
那信揣在怀中,犹带余温。以手抚纸,好似还能听见景长嘉柔声叮嘱。
“……此物喜温喜光,怕冷不耐寒,需种植在阳光充足的温暖之地。但庆幸它极为耐旱,适应力也很强,所以还算好养。恒哥儿可择河南、河北与西南诸地推广种植。”
“种子不多,当珍惜行事。土豆已然大成,便择有经验的农人,试验种植,缓缓图之。新粮种推行不易,当依照旧法,免其赋税、鼓励垦荒。”
“恒哥儿当以社稷为重,便是与我生气,也万莫放弃此物。舟行水上,人立其中,当思之重之……”
杨以恒手掌一收,雪白的信纸顿时揉成一团。
蔺获盯着那张纸,额头青筋一跳,却到底按下了不满,低下了头。
“送东西的人在哪里?”杨以恒问。
“此人乃云中郡王的船队……”
“谢自强,我知道。”杨以恒打断他,“他在哪里?”
“臣不知。”蔺获说。
“那就让镇抚司缇骑去找!”杨以恒怒斥道,“蔺获,朕把你从镇抚司狱提出来,不是让你一问三不知的!”
他一把扔开信件,冷声道:“让他带着他的船队待命,兵部的人随时会去找他们。既然你的云中殿下指示了鲛人所在,我们总要有所行动是也不是?”
“鲛人乃传说之物,贸然行事,恐受伤者众。”蔺获答道。
杨以恒冷笑一声,又道:“另有一事,新粮种土豆与玉米,既以推广试种三年,年年产量激增,那免除的农税也该收起来了。”
蔺获猛地抬头。
杨以恒盯着他的眼睛,语调冷然:“蔺大人心有不满,可怎么不见那户部整日与朕哭穷,缺钱缺粮的折子堆得比人都高!出海寻宝,征收岁租,总得有一样!”
“……谢自强另外带回一物,乃是某种树木。已按叮嘱在福建安排专人种植。”蔺获说,“臣自请前往福建,替陛下种植新苗,训练水师。”
“蔺爱卿可是朕的左膀右臂,朕离不开你。”杨以恒一口驳了,“这件事就交给谢自强去做。让他好好训练,免得没办法对朕的好哥哥交代。”
蔺获躬身领命退了出去。
等到勤政殿里再无一人,杨以恒亲自拾起那被抓成了一团的信纸,小心翼翼地细细抚平。
你在看吗?他想:你能听到我在说什么吗?
你知道的话,就该回应我了。
天上明瓦安静,像是一块无知无觉的纱布。长风卷过它,也掀不起丝毫波澜。
只有行于之下的路人,会被风卷出一个哆嗦。
蔺获跟着风出了宫。
他翻身上马,穿过宫外不远的镇抚司衙门,慢慢走到了东市。鼎沸的人声与街边蒸腾的食物热气顿时淹没了他。
蔺获忽然想起,那年景长嘉离开北疆,也是一人一马慢慢走出的边城。
他放下训练赶去送行,景长嘉骑在马上,大笑着与他挥手:“回吧,别耽误了练兵!”
他没有听,只是固执的跑到了景长嘉的身边。
当年十四岁的小王爷已经长成了一颗挺拔的树或是锋锐的枪,骑在马上已能初见青年人的模样。
他们当时说了些什么,记忆里早已记不清了。
可他记得,他似乎问过景长嘉:“你回到京中,打算做些什么?”
北疆的大风永不停歇,它带着边城内训练的号子声呼啸而来,卷起了景长嘉鲜红的长斗篷。
那个十七岁的云中殿下凝目远望,眼里有着深沉的悲悯。
他收回视线,似乎玩笑般的开口:“安得广厦千万间,大庇天下寒士俱欢颜,风雨不动安如山。”
随后他有些不好意思地挥了挥手:“你回吧,日后咱们京中相见。”
蔺获没有走,只目送着他转身打马而去。
身后披风猎猎飘扬,如一面永恒不倒的军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