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灵察听罢之后朗声笑道:“这话我爱听,身为安西兵,若不能以一敌十,那才是真的弱了!”
他扬起披风转过身,对身边的李嗣业挥了挥手:“走,带我去看看你斩获的首级。”
李嗣业所部斩获的首级堆在马厩与羊圈的中间,由于这几日天气温暖,六百颗人头堆积在一起开始变质,一个个青黑狰狞,散发出恶臭尸气。本来附近的羊粪和马粪就够味儿了,与尸臭味儿混合在一起发生反应,产生了另外一种令人作呕的味道。
马灵察走到人头堆前,下意识就要去捂鼻子,但一想他作为一镇之使,统兵大将,经历了多少厮杀征战,见惯了尸山血海,岂能被这区区尸臭折了风度,便索性背负着双手强忍着不适谈笑道:“这就是那些吐蕃兵的头颅么?”
李嗣业本来也抬手摸到了鼻子,但一看马灵察神情淡然,似无所觉,连上级都无视这恶臭,他再捂鼻子不就显得矫情么。
他立刻叉手说道:“启禀马镇使,这确实就是坦驹岭吐蕃军的人头,一共六百二十一颗,还请镇使派人点验。”
马灵察身后的随从们也都是忍耐力超强,既然镇使不怕臭,他们就更不怕臭。马灵察一挥手之后,都主动参与了现场的点验。
不过这中间也有没上过战场的文职,已经被汹涌的臭气熏得面色蜡黄,额头上青经暴起,竟然还能鼓起嘴巴强咧出笑容,让李嗣业颇为佩服。
自从李嗣业在大漠魔鬼城中对着张括的残尸做过抗恶心训练之后,如今再血腥的场景对他来说都是毛毛雨,所以面色依旧坦然。不过做人要厚道,为了照顾这些文职的情绪,他连忙对马灵察说道:“我们此战缴获了三十多匹马,兵器铠甲若干,还马镇使随我一观。
马灵察的脸愈发通红,也不知是不是憋气憋的,只是淡定地点了点头,抬手一指朝前方走去,等到走出臭味范围,两人才长长地舒了口气。
“点验完毕后,赶紧找个地方把这些人头埋了,堆积时间太长容易引起疫病。”
“喏。”
马镇使一走,随从们也慌忙逃了出来,有几个人实在憋不住,扶着版筑房墙壁哇地一声吐了出来。
其中一人抬袖擦了擦嘴角的污迹,大口喘着粗气说道:“太臭了,比腌了十年的大粪还臭,其实我刚才就忍不住了。”
另一人说道:“你还是只忍不住,我刚才隔夜饭都涌到嘴里了,只是含着不敢吐。”
这话刚出口,又有两人扶着墙壁哇哇吐了出来。
李嗣业引着马灵察来到缴获品和马匹的角落,马镇使拽着马缰看了看马的牙口,赞不绝口地说道:“都是好马。”可当他站在堆积如山的甲胄和兵器前,锁环甲和扎甲和各种刀枪上都泛着锈迹,他只是皱了皱眉头:“一堆破铜烂铁。”
李嗣业趁机从旁说道:“识匿部经历此战损失惨重,伽延从大将军也身负重伤,所以卑职代他请求,能否把这些缴获送给识匿部。”
“确实是,”马灵察捻须点头,大手一挥说道:“无需上报给都护府,本镇使准许了。”
马灵察又问他:“伽延从国主派人传信说,此战还俘虏了坦驹岭的守将千总贡觉赞和三百吐蕃兵?”
“没错,马镇使请随我来。”
贡觉赞和三名桂射手被关押地存放蕨菜的地窖中,李嗣业只是掀开了地窖的盖子,请马灵察居高临下阅视。
这位坦驹岭驻军堡千总被扒光了外衣,浑身上下只有一条兜裆布和红腰带盘在腰间,浮肿的眼皮随着光线的刺激而眯眼紧闭。其余三名射手也是这样,他们被一条麻绳牵着,麻绳的另一头系在墙上的铁环上。
马灵察居高临下觑了一眼,便命人把地窖给盖上,他扭头问李嗣业:“不是说有三百俘虏吗?人呢?”
李嗣业退后两步,半跪在地上叉手道:“跑了。”
“跑了?”马灵察伸手捋须一沉思,语重心长地拍着李嗣业的肩膀:“李嗣业,你能斩首六百余级,已是大功一件,又何必虚报俘虏数量。你可知道?瞒报功劳可是要受惩处的。”
“嗣业不敢隐瞒,更不敢虚报,确实俘获了三百人,地窖下面的这四人是吐蕃的桂等兵种,而那三百余人则是吐蕃军的庸等奴从兵,原本他们都被关在羊圈中,只因昨晚我们饮酒庆功时,看守的兵卒喝醉,结果让他们跑了个一干二净。这是卑职的罪责,还请马镇使责罚。”
马灵察的神情一滞,这种理由,让人如何能够相信?
“偷跑了俘虏,这看守的兵卒该当何罪?为何不将其斩首以儆效尤?”
轮到李嗣业倒吸凉气了,他试探着问马灵察:“不过是一时大意,犯不着斩首示众吧?”
“你说呢?”
面对马灵察那不容置疑的神情,李嗣业只好闷闷地憋了一口气,伸手邀请道:“马镇使请借一步说话,卑职有要事相禀。”
……
片刻之后,马灵察神清气爽地从草厅中走出,扭头对跟在身后的李嗣业说:“你做的这个事情,委实有些大胆,放这么长的线,万一将来收不回来怎么办?”
李嗣业微笑着解释道:“此事卑职已经思虑通透,也查问了个明白。这贡觉赞确实是吐蕃豪贵,只要他还活着,我放回去的内奸每一天都会如芒在背,为此我们就可以利用他做任何事情。”
马灵察颇为不屑地摇了摇头,笑着说道:“身为大唐守边将士,一切以征战实力为准,你弄的这个奸细,不过是微末小计,未必派得上用场。”
看不上情报工作?唐军已经这么自负了么,各种间谍战,攻心战都兴盛于春秋战国或三国等乱世时期,在这看似实力压倒一切的繁盛时代,却被规矩给束手束脚了?
“但是嘛。”马灵察话音一转说道:“你的动机是好的,而且用到了心思,或许将来真的能无心插柳柳成荫。这个叫贡觉赞的俘虏,我们就不过问了,你把他关在葱岭也好,放养他自生自灭也好,所有造成的后果你自己负责,你可要想好了。”
上级的心思李嗣业当然清楚,这种事情从头到尾都是你自己琢磨,我就算知道了也绝对不粘锅,有成效了给你一记功劳,弄砸了给你几顿棒子,你自己掂量。
李嗣业本来要的就是这样的态度,立刻叉手禀道:“卑职业已思虑清楚,如有差错,嗣业一力担责。”
“很好,”马灵察颇为豪气地说道:“很少在安西军中见你这样有担当的年轻人了,应当换到重要职位上去,替换掉那些尸位素餐失去朝气之人。此事就告一段落,你且耐心待着,都护府的嘉奖与调令不日就会下来,年轻人,前途无量。”
“我们走。”
马灵察及一干随从走出城外,这些人来的时候带着好奇心,去的时候神情麻木,似乎都在心中说,这种鬼地方一辈子来一次就够了。
李嗣业带着众兵卒在城门外躬身叉手:“卑职恭送马镇使。”
几十面旌旗招摇着绛色波动,百人的马队沿着丘陵的山脊远离了这个荒凉与孤寂之地。
马灵察回头望向守捉城头,看到城头有一人,正在用他从未见过的新鲜姿势挥臂鼓舞、击掌自庆。
这位镇使感慨良多,对身旁从人说道:“人当有奋进之心,就算遭受冷遇,也应当常备不懈,不然某一天机会降临之时,你也会失之交臂。他只要是明珠,就算是埋在葱岭这样的泥土中,也终有一日能够绽放光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