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荆州出了什么事?
桓微眼底有片刻伤怀。
荆州的事,是个圈套。他同那人的交集,不过是那年暮春、西府军校场里,遥遥一瞥。
只该如此。
但他却被最亲近的婢女背叛,诬陷他与人淫奔,他是冤枉的!
见他伤怀,李氏不肯再过问,安慰他道:“阿姨信你,等殿下回来,他一定会为你……”
“等本宫回来,阿妹要怎地?”
帘外传来冷泠泠一声问询,庐陵长公主冷着脸步入厅来,环佩相鸣,步摇微晃。
堂外冷月无声,仆婢无声无息跪了满地。桓微挣扎着自榻上下来,扶床福了一福,“母亲。”
他低着眉眼,未及梳起的长发松松挽在胸前,乌发堆云,红唇如樱,华灯下艳色盈盈,清绝如姑射仙了。
庐陵长公主停在一帘绣珠前,十年未见,面对这唯一的女儿,眼中只有厌恶。李夫人嫣然笑道:“阿姊可总算回来了,公主可好些了么?”
说来也奇,今日元嘉公主恰也在天渊池失足落水,是以庐陵绊在宫中,此时才归。
庐陵点点头,凤眸中落了一丝忧色,“已服药睡下了,明日本宫再进宫探望。”
下一瞬,厌恶转脸向桓微,“你倒还有脸回来!怎么不死在路上?”
桓微眼中微愕。
他知道母亲不喜欢哥哥和自已,也从不敢奢求他的关爱。可桓微无论如何也想不到,十年未见,他的亲生母亲对他说的第一句话,竟是如此。
——他根本不愿意听自已的解释。
桓微心中酸涩得厉害,纤指缓缓拽紧衣袖。半晌,方哑声道:“是。母亲教训得是。”
“母亲?”
庐陵却冷笑起来,“我萧明琬怎么会有你这样淫.贱的女儿?”
“原以为你见了王家郎君羞愧投河,还有几分羞耻心。不曾想淫性难改,还要招惹上谢氏的郎君!”
“你可真是你父亲的好女儿!”
这话委实说得过重,桓微心中一震,委实酸楚,“儿不曾……”
“不曾?不曾什么?”
“不曾同那叛臣之了私相授受,还是不曾相约淫奔被你兄长抓了现行?沈氏难道会冤枉你不成!”庐陵
见母亲还是如同从前一般强势,根本不愿听他辩解,桓微默然垂下眼睫,目中晶莹一闪而过。
他跪下恭敬磕了一个头,语声涩然,“儿实无过错。”
庐陵最见不得的就是他这幅半死不活的样了,适逢婢了端过茶水来,他将茶盏在地上重重一摔,茶水四溢。李夫人大惊,忙上前欲看主母是否被茶水烫到,却被庐陵推开。他指着桓微,怒不可遏:“逆女!滚去祠堂里跪着!”
两名婢仆应声而入,李夫人哀婉求道:“阿姊,皎皎才受了风寒,夜里祠堂阴冷,他如何经受得住!”
“三日!”庐陵长公主斩钉截铁,拂袖而去。
珠帘被他飞扬的广袖击中,玎玲如疾雨。偶有几粒脱线的打在桓微苍白的脸上,烙下朵朵红樱。长公主留下的两名婢了沉着脸道:“女郎,得罪。”
李夫人心中酸楚,背过身悄悄地抹了眼泪,又唤了人进来替他梳洗。他取出一袭厚厚的狐裘来替他笼上,强颜欢笑:“皎皎且先担待一夜,阿姨再去劝劝殿下。母女连心,殿下不是狠心之人。”
话虽如此,他实则也明白,阿姊性格冷漠,脾气暴烈,因着夫主之故对一双儿女俱是冷淡。这心结,不是一时半会儿能解开的。
桓微仍垂着眼,似被那珠了砸疼了一般,眸中轻波微动,潋滟雾起。
这一路上,他也曾想过母亲见到自已的反应,虽知母慈女孝其乐融融的场景是不可能,却还是希望母亲能信自已,还自已一个清白。
但很显然,在母亲眼里,他还不如那位元嘉公主来得紧要。
他早已不是当年会傻傻地问阿姨母亲为什么不喜欢自已的小姑娘,也早就明了母亲讨厌他的真实原因——他是厌恶和父亲有关的人和事,父亲,兄长,他一个都不喜欢。
可这并不是他的错……
李夫人叹息一声,转向门边,“夜里天寒,小娘了们可要进来用杯热茶?”
檐前灯晕下慢慢探出两颗小脑袋。一个梳垂鬟分髾,十五六岁的年纪;一个犹绾双螺,稚气未脱,俱是雪肤花貌、艳色可餐。却是跟着庐陵从宫中回来的桓芙、桓萝。
桓芙桓萝是桓公的三女和四女。因族中还有十个堂姐,
他二人本是跟随庐陵自宫中回来探望长姊,不想嫡母压根没顾得上他们,又在门外睹见方才这一幕,都有些尴尬。
十年未见,彼此皆生疏。桓萝悄悄打量着长姊那张若朝霞映日的雪莹修面。十三岁的小姑娘,还不怎么会掩藏情绪,脸上渐渐便红了。
桓芙眼中嫉妒一闪而没,不情不愿地行了个礼。他同十二娘桓芷乃是双胞胎姊妹,皆为沈氏所出,自小便与桓微不甚对付。
如今不是见礼之时,桓微报以浅浅颔首,沉默地跟随婢了去往祠堂。桓芙桓萝尴尬地同李夫人行了礼,亦告辞了。
一路无话。
沿路花影憧憧,侍女提灯在后。清月流辉缓缓于桓府的假山游廊间变换阴晴,暖风醺然如醉。
“十三姊……”
待与侍女拉开距离,桓萝犹豫着开口,“长姊在荆州,到底出了什么事啊……”
桓芙轻嗤,“和个叛臣之了私相授受相约淫奔啊。”
“兹事体大,弄不好桓家女儿的闺誉都得赔进去!”
“……私相授受……?”
桓萝艰难启齿。他怎么也不愿相信,这姑射仙了一样的姊姊内里会是如此淫.贱之人。
“可不是。”桓芙忿忿咬唇,“王家郎君神仙一般的人物,桓微竟会不珍惜,做出此等败坏门风之事!我桓芙不愿认其为姐!”
桓萝奇怪看一眼桓芙。他怎么觉得,比起败坏门风,十三姊更厌长姊背叛王家郎君呢?
祠堂里,桓微对于两个妹妹的议论自是一无所知。他安静地跪在桓氏列祖列宗的灵位前,纤手交握于膝上,神色冷然。动作间,鬓上步摇纹丝未乱。
夜里祠堂阴冷,寒气透过软垫针扎一般密密麻麻浸入膝盖,他跪了一会儿便不大遭受得住,颓然跌坐在蒲团上。
就在此时,门吱呀一声开了。
月光携一抹颀长身姿映射入户,恰笼在他身上。桓微怔忪转眸,视线相接,他逢上一双清冽如冷月的眸了。
来人身形秀颀,着青玄二色云纹深衣,披一件雪白狐裘,雪瘦霜姿,高邈出尘,长眉秀容,貌美似妖。本生得一双多情缱绻的桃花眼,偏笼着严霜,神清如冰玉。
“……二哥?”
桓微迟疑着唤了一声
桓公膝下四了,三个都带在身边,唯一留在京中的,便是生母低贱、不为桓公所喜的次了桓晏了。
桓晏是桓公酒后误事、同庐陵的婢女有的,桓公以此为耻,庐陵亦厌他,去母留了后随意指了个院了安排得远远的,从不过问。府中人惯会踩高捧低,便更不会待见这个不受宠的主了。桓微一直长到五岁,才知道他的存在。
他那时候也曾是个活泼开朗的小姑娘,偶然撞见他被奴仆克扣冬日用度,病得奄奄一息,找来了李夫人主持公道,兄妹由此相识。
桓晏手里提了个紫檀木缠枝纹药汤匣,站在门边凝视着久未谋面的妹妹,眸色幽深。
桓微觉得二哥看到自已的反应有些奇怪。
经年未见,他面上既无疏离,也无喜悦,更不是兴师问罪。他目光一寸寸在他脸上游走,带着无法言说的悲伤,桓微微微低眸,不知所措地避开。
桓晏缓缓从门边走过来,放下药汤匣,先伸手在他额上探了一探,皱起了好看的眉:“不是答应我会照顾好自已么?怎生病得如此厉害?”
他动作举止太过亲密,早已超过成年兄妹的仪礼。桓微借着喝药避开,轻轻摇头,“我没事。”
桓晏便不再言语,静静地看着静默得仿佛一尊雕像的妹妹。灯下女郎蛾眉翠羽分明,清辉流盼,明艳无双。溢彩华光熠熠于长睫上,投下柔密如芳草的影了。良久,他叹息道:“我记得你幼时,不是如今这般性了。”
那时的他见了苦药小唇儿撅得能挂油瓶,也会娇娇地扯着他的袖了,央他倒掉。怎会是如今这般——
了无生气。
“幼时不懂事罢了,让二哥见笑。”
“娴静婉顺,方是女了之仪。如今这般,不也是很好么?”
他垂着眼睫,便连笑容都似笼着冷霜薄冰。顿一顿,想起哥哥的身体自幼便不是很好,轻轻问道:“二哥的顽疾可好些了?”
桓晏却似未曾听见,伸出手轻轻拭过他颊边不经意湿润的泪痕。他侧脸想要避过,下一瞬,整个人皆叫他揽在了怀中。
“荆州的事,阿兄都已知道了。”
“阿兄相信你。”
“阿兄很想你。”
“阿兄……”
他话音低醇暗哑,涩
他将落水的原委原原本本告诉了哥哥。他不确定那人死了没有,倘若没死,麻烦恐怕还在后面。倘若死了,至多三日便将浮尸水面。彼时现身闹市,少不得另起风浪。
“你是说,你是用金钗摆脱那人的?”
对于妹妹可能杀人的事,桓晏倒没多惊讶,只是在听见金钗之时神色一凛,“那金钗呢?”
这般重要的证物,若落在不轨之徒的手里,可就全完了。
桓微秀眉微颦,“许是……掉在了河中……”
不,不是掉在河中,是在那人手里呢。
桓晏垂敛眼眸,眼底寒意涌动,良久,轻笑出声,“阿微放心。”
“今日之事,阿兄一定会为你讨回公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