桃,味甜多 汁,散发着浓郁的甜香气,江安义也不客套,吃得汁水横流,正想找东西擦手,无意中发现屋门后藏着个六七岁大的小孩,正盯着自己手中的桃子吞口水。
江安义笑着从盘中拿起枚桃子,以手相招。小孩抵不住桃子的诱惑,走了过来。孩子收拾得还算干净,身上的衣服是改过的,打着补丁,接过江安义递过来的桃子,小孩腼腆地倚在吴有善怀中,小口地啃食着。
“可是令孙?”
“是我三儿家的老二,这小子淘气着呢。”吴有善爱怜地替孙子理顺头发。
“可识字了?”江安义问道。
“乡下人哪有钱读书,老朽闲时教他识二个字,不做睁眼瞎罢了。”吴有善叹道。
吴有善是乡里的乡正,他家一排大瓦房在乡中算是屈指一数的大宅院,居然连他的孙儿都读不起书吗?江安义疑惑地指了指院中晾旺的贝母,道:“吴乡正,这些贝母能卖到一千二百文一斤,我看你院中晒着有十多斤,这样算来也有十五六两银子,怎么供不起小孩读书?”
吴有善迟疑了一下,看到江安义鼓励的笑容,大着胆子道:“大人,既然您问了,我老汉就跟大人说说实话。咱们富罗县山多田少,每个人分到的地少,但这田赋还是得交。”
江安义脑中迅速地闪过一串数字:富罗县:山一万三千四百二十九顷,荡四千六百三十九顷,田二千六百二十七顷,典型的七山二水一分田。
“按律成年男丁給田二十亩,但哪有那么多田,我家除了我之外,还有三个儿子,一个孙儿成年,名下有田地百亩,实际上只有分到旱田六亩三分,其他的都是荒山充数。”
如果县衙以荒山充装田地,那记录在册的二千多顷田恐怕不足半数。江安义一皱眉,问道:“那每年的田税怎么交?”
“按一百亩算呗,一亩上田纳税一斗二升,我家上田算二十亩,其他的按一斗计算,每年要要交粮十石。富罗县田少粮贵,种的一点粮食还不够自家吃的。拿不出粮食交税,衙役便按每斗三十文收钱,一年光交田税就要三两银子。还有丁税,每丁二十文,我家五人一百文,徭役二十天,不去的话每天折钱十文,我家五人又可以摊上千文了,光明面上的钱一年就要四两多银子。”吴有善深深地叹了口气,继续道:“这还不算,衙役们下乡吃拿卡要要打点,徐明远的手下来明偷暗抢要应付,县里面的杂捐摊派要对付,这些暗处花的钱不比明处的钱少。”
这富罗县的税赋可比平山镇重多了,要按富罗县这个法子计税,江家早就家破人亡了,难怪富罗县物产丰富,百姓也算勤快,日子过得倒比平山镇的乡亲艰苦。就拿田税来说,衙役收取每斗三十文,实际上缴纳到县里的不过十文,另外二十文田税就被衙门中的胥吏和衙役私分了。
横了一眼身旁的秦子雄,江安义道:“秦兄,你回去得好好约束一下手下的差役了。”
秦子雄红着脸应了声“是”。
吴有善见江县令并未动怒,索性打开了话匣道:“黄花村三百六十三户人家,我家算是好的,有五个壮劳力,上山采药、打猎每年总能换些钱。就拿贝母来说吧,我家总能采个二三十来斤,徐明远强买强卖,也能换个二十多两银子。县里规定贝母每斤收税二百六十文,交了税也还有十七八两银子,里外一算,每年有个八九两银子的收入,养活全家十九口。这点钱除了吃穿,哪有闲钱供小孩读书。”
江安义点点头,道:“本官赶跑了徐明远,今年的药材生意可还好?”
吴有善脸上泛起笑容,道:“托大人的福,今年的生意不错,药价高了几百文,老汉家今年能多收入七八两银子,村里人家或多或少能多点收入,今年兴许能过个好年,大伙都说大人是实实在在的父母官。”
“民之父母谈不上,江某只是做了些该做的事。”江安义摆手道:“吴老丈,按你所说这衙门的差役和杂捐克扣得厉害。”
吴有善胆怯地看了一眼江安义,没有做声。
江安义轻咳一声,身旁的秦子雄明白,江大人又要开始为乡民们描绘愿景了。这些天跟在江安义身边,秦子雄明白了这位状元郎分明是天子派到富罗县搞试点的,他所说的“合税为一”能顺利施行的话,赋役统一,县衙的众人再难以巧立名目,丛弊必能为之一清,税赋稳定,百姓乐业。
秦子雄很振奋,这是件利国利民的大事,如果成功,他必然能追随江安义名垂青史,看着侃侃而谈的江安义,秦子雄情不自禁地再次静听。
“吴老丈,当今圣上心忧百姓疾苦,有意轻徭薄役,在全国重新清仗田地,减轻百姓负担。”套话并没有激起吴有善的注意,县里清田,换汤不换药,他家中的百亩田地一样还在,只是划了二十亩归为下等田,减了几十文钱,不疼不痒。
吴有善是乡正,官场上的规矩多少懂得一点,脸上泛起感动的神色,朝北拱拱手道:“多谢天子厚恩,小民感激不尽。”
江安义暗汗,这老汉应付得也太随便了。不过,这些天讲下来,吴老汉的态度还算好的,普通百姓管你天子姓啥,能让自己吃饱穿暖就是好天子。
“咳咳,天子有意废除掉老汉所说的那些杂捐摊派,把原来的田税、徭役、丁税、杂捐统统归为一种,按田亩数计税,比方说上田每亩收税三十文,中田二十五文,下田二十文,除了这田税,其他的钱一概不用再交。也不用纳粮,可以直接用铜钱交税。”
江安义的话音刚落,吴有善“腾”地站起身来,睁大眼睛问道:“大人,此话当真?”
吴有善在心中快速地算了笔账,上田每亩税三十文看起来不少,但按上田每亩产粮一石二斗算,一分为税合钱十二文,摊进丁税二十文,折每亩一文(每丁二十亩地),徭役二百文,折每亩十文,约计二十三文一亩,加上杂捐摊派,每年买粮的钱,自己实际的税赋支出远远超过了三十文一亩,这还不算把粮食运到县城的耗工耗材、受气。
从明面上看,田赋从以前的“十税一”变成了“四税一”,但摊入了丁税、徭役和杂捐,差不多就要合到三十文了,少了胥吏和衙役的盘剥,怎么看也划算。要是这样,光田税自家的负担至少能减少四五两银子,再加上药材能多卖出的钱,真有闲钱让孙儿去读书了,吴有善的心火辣辣地期盼起来。
“当然是真的,不过具体方案到时还要请大伙一起议议,等结果出来后出来还要奏明天子和户部,再上报州府,我估摸着要到明年开春,便可实施‘合税为一’之策,本官先来跟各位乡正打个招呼,请你们有暇不妨对这合税的事对众乡亲讲讲,帮他们算算账。”江安义郑重地道。
吴有善双掌合十,向着北方恭恭敬敬地施了一礼,念念有词道:“皇恩浩荡啊,小民多谢万岁爷了。”又转向江安义,躬身道:“多谢江大人。”
重新坐好,吴有善喜孜孜地轻拧了一下孙子的红脸颊,笑道:“你是个有福的,今天状元爷来咱家,这是上天让你去读书,狗娃,你可要争气啊。”
狗娃拿着咬得坑坑洼洼的桃子,茫然地看着爷爷,不知他在说些什么。
江安义肚中也有笔账,天子派他来是要将富罗县从下县变为上县,这有两个难点,首先是税赋,去年富罗县税赋是二千八百六十七贯,要达到上县至少要万贯以上;其次是人口,富罗县志载现有人口五万零四百三十六人,要达到上县的标准至少也得八万人,这一点很难。
饭要一口口吃,先把税赋关过好。按每亩田征三十文税银计算,一顷地能得银三两,二千多顷地打个折扣税银也有三四千贯了吧,剩下的由商税上征收,富罗县资源丰富,盛产药材、茶叶,要完成万贯税赋不难。只是这样一来,胥吏和衙役的好处就没了,要提防他们的使坏。
药材的商税是五取一,向出售者收取,徐明远压低药材价格,又少报数量,收取的商税自然低,而且大部分被颜开辰吞去。如今拿贝母来说,每斤就价四百至五百钱,可以多收税近百文,小数大算,富罗县每年产贝母万余斤,光这一项就可收取商税二千多贯,加上其他药材和茶叶,怎么算也能超过万贯。
斜阳晖里,数骑归城。江安义对身旁的秦子雄道:“秦兄,我看县里衙役多为贪劣之徒,你这段时间好好整治一下,对于那些屡教不改者,我打算更换掉。”
秦子雄点头答应。衙役这边不用操心,衙门的恶吏同样要更换掉,胥吏的更换不是那么简单,首先充任胥吏要身家清白,识文断字,能够熟练地办好起草文书、整理案卷、造服册籍,核算账目等事,一旦更换,轻则造成县衙运转不灵,重则诸事懈怠,衙门形同虚设。
江安义沉思着,众人急急地催马跟在他身后。富罗县城墙远远在望,夕阳中,仍可见有人在城墙上修补劳作,这些人是被抓的徐明远手下,被江安义强制劳作,富罗城被这些人摧残,如今也在这些人手中逐渐焕发出生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