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一次死里逃生,都会让人有新的收获!——陶吉什
甘山的夜是漫长和寂静的,在月亮的位置被太阳替代之前,树木后、灌木丛里,流淌的小溪下都有可能隐藏着夺命獠牙。
无论是生活在山里的、还是闯入山里的生物,老老实实的遵守“静默”这一条潜规则是保命的关键,然而,并不是所有生物在骨子里都会将敬畏死亡提到最高的优先级,比如此刻正趴在地上大口喘气的三个浪人,俨然已经忘记自己身处何地。
“真是一个怪物!”罗切瞪大眼看着他们逃来的方向,在确定没有燕尾服追踪的身影后,才放心的坐在地上稍作休整。
方才威力惊人的碎石头,只要被砸中一下,脑壳都会爆一地浆,结束自己匆匆一瞥的人生。
过往从禁地不时传出人会诡异消失的谣言,今天已被三人破除,根本不是妖魔作祟,而是穿燕尾服的变态所为。
这次若成功逃离,他会将禁地的真相告知其余的浪人,也算是给那些死在禁地的同胞们一个交代了。
他将手放在背后支撑着,却不小心碰到了陶吉什,引来一阵哀嚎声。扭头看去,地上摆着陶吉什的两条长一米五的腿,腿部的皮肤大面积微裂,流出一颗一颗的血珠来,他吓一跳,手迅速地缩回来“陶吉什……你的脚受伤了?”
一副痛苦的模样挂在陶吉什的脸上,他咬着牙齿,额头冒着冷汗,能够看出双脚给他来带莫大的伤害,不过陶吉什反倒用轻松的语气说道“刚刚你那一碰,我觉得怪舒服的,如果你再用点力,我可就能够摆脱这副难受的身体,离开叫人厌恶的这个糟糕的世界了!”
他话说完,大腿上的血珠流更加的汹涌,紧接着森林里面传出一阵撕心裂肺的喊叫声。
月下甘山寂静无声,声音穿过树木枝条的间隙,像一滴墨混进洁净的水源中,不断的扩散到林间深处,黑暗中亮起数双犀利的眼睛,悄无声息地朝着声源靠近。
喊叫声持续仅仅不到五秒,因为奥娜莎掏出一条白色的手帕把陶吉什的嘴巴给堵住了。
“想死你就多说一点,腿上血管到时候爆裂开,可有你好受的!”她打量着陶吉什腿上的伤口,这是超负荷运转所带来的副作用,可见他当时为保住所有人的命得有多拼。
她示意罗切按陶吉什的身子,别给他乱动,她要开始处理伤口了,奥娜说对陶吉什说“你把腿先变回去,我好给你包扎起来!”她从背包里翻出止血药草时,注意到一种违和感,她转过头喊停陶吉什。
陶吉什一脸疑惑地说“怎么了?”
“你的腿……是不是变长了?”奥娜莎觉得自己没有感觉错,这双腿比以往任何时候来的都跟长一些。她一米六的身高,侧过身体,刚好到他的腰间而已,现在陶吉什估计得有两米高呀!
罗切探过头,方才被腿上的伤口吸引了注意力,没注意到原本是最高的自己居然都比陶吉什矮了!没错,他可是有一米九的身高,矮这个字还是第一次用在自己身上。
他大笑起来,轻揉陶吉什的肩膀,乐呵呵地说“以后谁敢说你是矮子,咱就给他们点颜色瞧瞧。是不是呀,矮子奥娜莎!哈哈!”
陶吉什即便是嘴巴被堵上,也发出“呜呜呜”的笑声。笑声起伏一段,随后音调辗转,期间夹杂着哭鸣声,他的眼里流出了一抹泪水,常言说“大男人落泪,必定是感性的。”但这话用在他身上并不适用,他抬起头,望着繁星点点的夜空,他不是感性,而是过去因为身高而被羞辱的记忆再一次浮现在脑海里,恍如昨日,历历在目。
陶吉什是土生土长的安第斯洲人,出生在南部地区一个穷苦、落魄的村庄里。他对村庄没有一点印象,他没有见过自己的母亲、父亲、邻居,也不知道自己的家在村里的哪个角落里,当然是不是角落他不确定,他猜是,因为只有角落的位置,才能生出他这种活在世界边缘的人。后来他通过一个关键人的嘴巴,确定村庄的四个角落里,有一个就是自己的家。
大约是……很多年前(陶吉什记不清楚了)夏天里的某一个傍晚,在途经南部一个繁荣的村落时,遇到了一个满脸皱纹的老太婆,老太婆刚与他对上眼,张口就说“原来是你,居然还活着,真是被光明庇佑的孩子呀!”
陶吉什顿时一脸困惑,他可不记得自己认识嘴巴如此不干净的老家伙。
老太婆拄着一支拐杖,慢慢悠悠的走到他的面前,尽管已经年迈衰老,腰杆支棱不直,但站在陶吉什身边,却还是可以用俯视的姿态与他说话“这张丑陋的方块脸、短小的手脚、还有这对死鱼目眼,我虽老,但是不会记错的,你叫陶吉什吧!”
那个短暂的傍晚,是这个身高只有一米三的矮子一辈子过的最清醒的时候,他搞明白过去一直藏在心中的无数疑惑——关于自己的“生”。接生婆对他说,打从母亲双腿间“爬”出来开始,他就是个怪婴,仅仅只有手掌大小的婴儿,面相丑陋,四肢比例不协调,让有数十年接生经验的她都目瞪口呆,惊呼“这哪里是生人,分明就是拉屎。”
“我当时是这样跟你母亲建议的,分两步走,‘用纸包好,用水冲走!’”
世界上所有的母亲都是伟大的存在,除了陶吉什的母亲以外。他并不憎恨,也不埋怨,因为终究是赋予自己生存权利的人,否则连见识世界的荒诞与复杂的人性的机会都没有。结果他知道,自己确实是被丢了,至于怎么活下来的,没有必要赘述,因为往后的生活千篇一律,谩骂与饥饿永远都是他每天睁眼闭眼需要面对的难题。
“后来在你知道怎么了吗?下雨了!下雨了!”
屋顶上破开的洞流进雨水来,细微的雨拍打着母亲的脸,融进她的早已消退的泪痕中。按照接生婆的意思,她将婴儿用白布裹好,放在竹篮里,将一块写好的名字的铁片链条放在他的怀中。母亲翻身下床,诞下这个婴儿并没有消耗她多少的力气。她穿着一身素白的衣服推开门走出屋外,冒着细雨来到横穿村庄的河道边,河道里水流湍急,就像一条蟒蛇张开的血口般,凡是被河水卷入的,皆是死亡。母亲站在岸边,轻轻地哼唱起轻柔的摇篮曲“我亲爱的宝贝/闭上眼/睡吧/太阳是你的指路灯/梦里有温暖的怀抱/我用双手轻轻摇着/我亲爱的宝贝/闭上眼/睡吧……”母亲的歌谣没能安抚怀中哭啼的婴儿,在淅淅沥沥的雨声中,竹篮落在水中飘向下游。村庄里的人聚拢在周围,将母亲弑子的雨幕深深印刻在脑海里,随着持续不多的落雨成为村庄永不褪去的伤痕。
“你的母亲呀,就像拉屎一样,把你用水冲走!”
接生婆发出咯咯的笑声,笑着笑着,她就喘不过气,猛地咳嗽起来,惊起傍边一棵枯藤老树上的乌鸦,远处山半腰照射下的夕阳落在她逐渐扭曲的脸庞上,光芒由淡黄变成殷红色,逐渐渲染了她的衣服。陶吉什蹲在地上,看着接生婆痛苦的表情,他瞪大的瞳孔里,没有一丝怜悯,他张开嘴巴也发出咯咯的笑声。
一根半银半红色的锋利钢针上流出一串鲜血,鲜血滑过他的鞋底,穿过凹凸不平的地面,向地势低洼的地方流淌而去,最后落流入小溪里,被溪水冲散。
自那以后,因为接生婆,他知道了自己并不是像那些嘲弄自己身高与身世的人所说,是从垃圾桶里诞生、吃垃圾长大的侏儒,他接受了自己是一个矮子的现实,为此过的十分轻松自在。也正是因为接生婆,他开始漫无目的的逃亡,为躲避军方的追捕,他加入了浪人这个大家庭,成为在安第斯洲乞讨的一员。
之后认识了同为浪人的奥娜莎与罗切,期间他还根据接生婆生前提供的地址找到了家的位置,只不过物是人非,入眼的不是袅袅炊烟,而是被河水冲刷殆尽的沼泽之地。
他笑了,笑家的结局终究抵不过时间的冲刷。现在来看,母亲当时将他送走,未必不是一个好的决定。他觉得让人难以忍受的不是旁人对自己的冷嘲热讽,而是受到来自于至亲至爱之人的嫌弃。
他释怀了。接生婆也好,母亲也罢,过去的事情都已经过去。如今他不是矮子,他有能够将双脚自由伸缩的能力,拥有接近两米的身高。再也不会有人俯视他,看不起他,辱骂他是侏儒。关键是,他还有可以依靠的人。关键是,他还有命活下去。
“你们看到了吗?我活下来了,比你们谁活得都要更久!”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