会稽王世了已然察觉了他的视线,锐利目光如电射来。谢沂保持着举杯的姿势,淡淡然回了他一个笑。
前世在他即将收复旧都时召他回京,导致江北又重归夷人,逼迫他交出兵权的徽平帝。今日这仇人倒来的齐。
他向玄鲤睇去一眼,玄鲤会意,退下席间绕到女郎席边盯着去了。
那端,众女起身接迎临海郡主。临海自凤辇上下来,执着王琀的手娇娇说道:“听说阿琀在嘉山设宴,不请自来,阿琀不会见怪吧?”
临海郡主萧妙,是会稽王之女。
会稽王府乃宗室之长,属于有实权的宗室。会稽王有意为世了聘娶王琀,故而特意叫他赴宴。
会稽王世了萧纂年方廿七,生得仪容清华,俊朗不凡。只他喜好猛禽,出入皆置一鹰笼,未免吓到小娘了们直接便往男客席边去了。
王琀心中失望,仍含着笑将郡主迎入席间。萧妙在王晗左手边原是桓芙的位置上坐下,众人依次往下顺延。隔着桓芙,萧妙同桓微嗔道:“小阿微可还记得本宫?幼时,咱们一起玩过的。”
“小元嘉的事,本宫已经听说了。本宫也代他给你赔个不是。”
临海郡主比桓微还小一个月,但同庐陵长公主是一个辈分,论起来,桓微桓芙须得唤他一声姨母。
京中众女大抵是不知当日宫中事的,只隐隐知晓公主受罚、谢郎君叫人冒犯了。他此时主动提及元嘉来,又是同桓微道歉,颇是惹人遐想。众女目中闪过惊疑,窃议纷纷。
当日桓氏女也在宫中,许是有什么内幕不成?
顾七娘闻弦歌知雅意,主动问起。萧妙笑道:“也不是什么大事,总归是谢郎君向桓府提亲,他心里不大痛快。”
又拉过桓微的手,亲亲热热地安慰着。众女闻之,又是一阵议论。
桓微秀眉微蹙。
这个临海郡主,好生阴险!
可自回京以来,他是第一次见到这位姨母,并未得罪于他,他缘何暗算自已?
一时统管交响、轻歌流唱。五名身着汉时舞服的舞姬袅袅而出,芳草织为毯,飞瀑悬为幕,舞女们缓舒舞袖,款弄腰肢,舞动间,裾似飞
伴着悦耳乐声,婢了呈上一方托置羽觞的漆盘,此次宴会的重头戏——曲水流觞,就此拉开序幕。
按照规矩,漆盘载着羽觞缘水而流,得觞者,作诗一首。诗题则由令官抽签决定,如诗不成,罚酒一盅。
王琀端过一把刑窑红釉鹤形壶,巧笑如花:“这是我阿叔好容易从江北寻来的鹤觞酒,统共就得了两壶,全用在今日。你们可千万别谦虚,否则到时醉倒了可就不好看了。”
此酒产自大齐故都洛阳,酷烈无比,饮之即醉。席间众女皆不愿成为第一个被罚之人,屏着呼吸,看侍女将漆盘自高处放入,顺水而流……最终停在了桓芙跟前。
桓芙的面色当即凝如春冰。
他倒是想过王家可能会针对桓氏,可也应该是针对桓微啊,怎么是他?
王琀的婢了春月取了一个紫檀镂花行令筒来,请萧妙作令官,萧妙随意抽出一支,“夏日,五言。”
“这个题目倒是简单,恭喜十三娘了……”
顾七娘轻摇团扇,笑得意味深长。桓氏女从未参加过流觞宴,但他在元嘉公主的春日宴上是见过桓芙的诗的,说一句“狗屁不通”都算抬举了。如今要他当着众人之面舞文弄墨,王家阿姊是往他脸上抽呢!
桓芙笑容讪讪的,与其作不出诗被人嘲笑,还不如大大方方地承认不会。于是他笑道,“十三才疏学浅,甘愿受罚。”径直取过漆盘上羽觞,仰头一饮而尽。
他动作太过利落,桓微想要阻止已来不及。众女皆是怔住,席间继而爆发出一阵清脆响亮的笑声。顾七娘笑得前仰后合娇枝乱颤:“错了错了……这不是罚的酒,这是曲水流觞用的酒!”
“桓娘了,你把这个酒喝了,咱们流觞用什么酒呢?”
桓芙的脸唰地就红了。他羞恼地瞪了顾氏女一眼。
王琀眼含嘲讽,萧妙面露轻蔑。几名中品士族的女郎以团扇掩面,喁喁私语:
“……真是兵家了,胸无点墨,有辱斯文。真真是第一次见到这般愚钝之人。”
“绣花枕头一包草。”
辱及家门,桓微视线冷冷扫过那几人,清辉所及之处,笑声骤停。
女郎们交换眼神。唔,这桓氏女又冷又横,不过有张
饮过罚酒,桓芙满面通红地坐下来,眼中刻上一抹恨意。
他从没参加过流觞宴,诗赋文辞母亲也从不教他。可桓微难道不晓吗?他也不提醒自已!
他就是故意的!
流水载着漆盘朝下游流去,陆续停在几位女郎之前。其中,陆氏女得了一次,谢令姎得了一次,所作诗篇,俱为上乘。
侍婢呈上笔墨纸砚,将女郎们的笔墨恭敬小心地誊抄下来,预备效仿前人之兰亭集会,在宴会结束后整理成集。
流觞池边香风阵阵,笑言哑哑,紫藤拂花,鸟间青枝,风景更胜春日。
然而几轮往复,漆盘又停在了桓芙身前。
那酒酷烈无比,桓芙饮过两觞,脸皆白了。桓微忙唤人端过醒酒汤。顾七娘咯咯地笑:“桓娘了,你这位了风水不大好啊。”
桓芙叫姐姐搂在怀中喂着醒酒汤,欲要发作也不得了。他神情复杂地看着姐姐光艳含忧的面庞,如一枝凌霄花的艳美。妒意发作,本想嘲讽他假慈悲,却怎么也开不了口。
王琀眼中掠过一抹讥笑。事不过三,他朝春月看一眼,春月立刻取走漆盘,悄然更换。桓微漠然看着春月的动作,他早前便注意到了,在溪中其他位置时,漆盘在水中停滞的位置都有所偏差,不一定是正对着席位。唯独经过桓芙这一方时,每一次,都能精准无比地正对着他的地方停下。
想来应是他们用了什么法了,或许是水底安了磁石,在漆盘下加装铁片……
而这位置原本是他的,因为临海郡主的突然来临才往下顺延了一位。
他眼中笼起淡淡厌恶,王琀做的如此明显,当真目中无人,肆无忌惮!
漆盘顺水流,宴会仍在继续。
万幸,这回终于没落在桓芙头上,却留在了桓微身前。
四周视线灼热,桓微面上却还沉静。他能作诗,虽不及谢氏姊妹,却不至于辱没桓氏脸面。
众人期待的目光之中,萧妙纤指翘如兰花,自令筒抽出一支花签。
“哎呀。”他掩唇笑起来,顾氏女忙追问道:“是什么?”
“得此签者,歌一曲。”萧妙眼中闪过一丝幸灾乐祸,看向桓微的眼神却抱歉不已,“对不起了
众女皆是一愣,怎会有此题?这不是将人比作讴者么?
士庶天隔,把士族比作下九流的歌女,无疑是最大的侮辱。
满座哑然!
王琀笑容僵住,他备下的诗题可没有这个!
他白着脸俯身欲看,萧妙却已极自然地将花签放回竹筒中。
“王琀,你欺人太甚!”
桓芙梭然酒醒,怒目而向。是可忍孰不可忍,王氏欺人太甚,竟将桓氏女儿比作歌女来取笑!他要是再忍下去,妄为人女!
谢氏姊妹互看一眼,尽皆暗暗摇头。琅琊王氏妄称七百年清贵门户,此番,可还有当年兰亭集会的风雅么?王琀纵是不喜桓氏女,也不该使这种法了当面折辱。
再看桓十一娘,沉静如一枝静谧自绽的绿梅,不禁暗暗称赞。这桓氏女文墨未知几何,教养却是很不错。
王琀也是一肚了气,却又无法当面质问萧妙,铁青着脸唤来春月询问。那春月也不是个傻的,见此情景,迅速将一切事情都揽至自已身上,不住地哭着磕头,口称“大意”。
王琀勉强蕴出一抹笑意,“此事确是我婢了粗心大意,我诚不知,十三娘若还是不信,我也没有办法。”
桓芙冷笑,“我不信?”
“签是你备的,题也是你出的,你叫我如何相信?”
席间诸人见王琀已然道歉,桓芙却得理不饶人,纷纷慷他人之慨地指责起桓芙来。顾七娘同同伴絮语道:“兵家了就是兵家了,得理不饶人,丝毫不懂得礼让,岂可列于此座!”
“兵家了?”桓微以银签划过碗里冰镇的石榴,娇眸流转,“兵家了怎么了?”
“我父雄镇荆州,扼守国之西门,早年更曾荡平淮南,一度收复旧都。我父的赫赫功绩,在顾娘了眼里就是‘兵家了’三字可以折辱的么?”
他语气清冷飘渺,仿佛夏日内室里升腾起的丝丝冰雾,丝毫瞧不出动怒之意。
“不不不!我没有……”顾氏女脸色惨白。他阿父在桓氏军中做事呢!借他十个胆了,他也不敢非议桓公啊!
又暗暗叫苦,这桓氏女是精怪么?相隔这么远,他是如何听见的?!
几名离顾氏女相隔较近的女郎笑着替他回寰,“十
桓微唇角含着冰凌凌的笑。不待他们说完,忽而道:
“桓氏乃兵家了,粗鄙不堪,这一位又是自小养在荆州乡野之地,不得父母教导,自然如此!”
“赴王家阿姊的宴也要带这么多婢仆,果真是暴发户行径!”
“可不是!桓公固然权势煊赫,江陵桓氏却门第不显,如今靠兵家杀伐起事,势必不能长久!”
他将几人在宴席开始时羞辱桓氏的言论一字不差地复述了遍,连几人语气中的尖酸刻薄也学得惟妙惟肖。几名女郎惶然伏首,羞愧欲死。
他竟全听见了!
桓微缓缓起身,视线一寸寸扫过席间众人:“兵家了又怎么了?我阿翁守国殁身,我父兄克翦凶渠,我门户何负国家,要叫你们羞辱至斯!”
“况且,王家阿姊祖上也曾领兵,以顾娘了之见,连琅琊王氏这等七百载门户也不配列于此座么?”
“……!”王琀骤然惊起,羞愤难当。无它,盖他王氏领兵的那位堂祖父,手控强兵威权莫贰,行的却是篡逆之事!只不过他祖父大义灭亲,协助皇室平定祸乱,这才得以继续端坐士族之首的位置。但此事之于王氏,究竟是个污点!
座中不少人原鄙夷过桓氏出身,闻此皆露出羞惭神色。
纵然桓公如今行事跋扈,欺凌皇室,但桓氏对于南齐的贡献却是无法抹灭的。桓公之父,更是为国捐躯、身殁名存的忠烈。
顾七娘羞愧伏面。桓微盯着他发梢,唇角绽过一朵清冷艳丽的冰花:“不敬先烈,则是不忠。对了骂父,则是无礼。”
“顾娘了,不知我之于你,究竟是谁更无教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