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醒自上次重伤沉睡后醒来,便没来由地少了几分瞌睡。不知是那长长久久的一场惊梦中,又记起了前世今生,还是那一场本就长眠不复醒的纷扰,让他害怕入睡,还是做梦。
以至于今日自初晨展颜便窜到洛阳城中,一路走走停停看看,三两步小跑腾跃,也不觉着乏。后来跟着那一众洛阳百姓山呼海啸,好不热闹,虽有些声嘶力竭,却是精力旺盛依旧。
后来虽是因那零陵“叨扰”,逃入霞雀道,生死之间走了那么几遭,却还是没一丝疲态,反而精神更加抖擞了几分。
不只是眼前老者的一番言语让顾醒生出了探明真相的希望,还是后有追兵让他不得不强撑精神,直到黑云压城,疾风骤雨过,已是入夜半晌,还是没有一点想要停下来的意思。
或许,是那一场梦太过真实,拉扯出了太多的过往和回忆。以至于顾醒偶尔想起,便会惊出一身冷汗。
此时的洛阳亦如往常,刚才熙攘的人潮早已归家,关门闭户,只余星星点点的烛火隔着窗纱摇曳。三人走过长街,偶尔闻听屋内之人窃窃私语,也不过家长里短,柴米油盐。
老者已打定了方向,目光在夜色中探寻,却是丝毫不曾影响前进速度,那一双不知走过多少山水的双腿,踩在湿漉漉的青石板上,发出嗒嗒声响。
今夜本应无宵禁,奈何那一场风雨将本该彻夜不眠的众人给轰了回去,后唐禁军城防也是识趣得很,瞧着洛阳城内已是寥寥无人,便开始尽忠职守地巡查起来。
三人行在长街短巷之间,藏匿在破楼矮墙处,那些身穿明光甲的禁军因负重踩踏的闷响,时不时在耳畔响起,回荡不绝。
老者忽然停下了脚步,瞧着前方一处有些耀眼的光点,伸手握拳轻声道:“有人来人,先匿后行。”随着老者话语,三人便闪身转进了一处楼宇间的夹缝。
这洛阳排布四通八达,以四圣牌坊为中心分为东南西北四条大道主街,分以赤龙、玄虎、霞雀和冥龟为街名代号,自有标注和意义。
顾醒初到洛阳时,便由着冥尊带路,自北面冥龟道入城,直到玄虎道壹分钱庄终了。所以顾醒虽说对洛阳城的排布知晓不多,但大致方位还是清楚明白的。
此时他们隐匿在刚入玄龙道入口不远处的两座阙楼之间,后唐建筑多为先唐遗留,后经战火洗礼,又被居者修缮,虽有岁月战痕,却是风采依旧。
所谓瞻旗迎风展,店招落日飘便是这么个道理。不同于其他州郡那般因地制宜,洛阳可谓是恪守先唐祖制,一切以先唐典籍为凭据根本,且以先唐继任者自居,便有了今日的排面。
房舍之间宽约丈许,能容两人并肩而行,长街大道皆是四车八马并排,通达四方。故而每逢佳节,各色人来人往,热闹非常。只是晚唐纷乱,不似先唐光景,今日庆贺端阳佳节,实属难得。
故而洛阳百姓也是知足,既然因雨而归,自然没有冒然而出的道理。三人栖身阙楼之间,老者居于后,零陵于间,顾醒最前。老者本欲前行换位,奈何那脚步声和光点越来越近,只能作罢。
待那关点逐渐转成光晕,还是摇晃时,三人皆是下意识蹲下了身,抬头瞧着那被夜风扰得有些摇晃的烛火,在那许是有些老旧的纸笼中,跟着那人跑动的节奏起伏不定。
那提着灯笼的人从三人藏身处经过,却是不曾看向三人,只是急匆匆地往远处奔去,不知是有何急事,已是跑得气喘吁吁。
从那落脚之声可以判断,此人脚踏云靴而非草鞋,应是富贵人家的家眷,这大半夜的在赤龙道上溜达,可不见得是什么好事。
虽说洛阳城中已是无匪,但贼人可是哪里都不缺的。说来也怪,一场人间好时节后的一场风雨,推嚷着百姓,也带走了纷扰,居然没有那胆敢拦路抢劫之人。
老者骤然开口道:“怪,真有些奇怪。”
顾醒闻言眉头一皱,“老先生,此间漆黑一片,除了此人便只有禁军城防巡夜队伍,哪里奇怪?”
老者尚未搭腔,倒是零陵觉着顾醒实在有些痴笨,便开口解释道:“你可记得,我们一路行来遇见了多少禁军城防?”
顾醒低头思索片刻,便望着零陵那张在黑暗中有些模糊的面容,试探说道:“可是四队?”
老者并未搭腔,只是嘴角泛起笑意,双臂环于前,饶有兴致地看着两人猜谜解惑。零陵许是生出了逗弄顾醒的心思,轻咳了声道:“自然不是,你再想想?”
顾醒不知其中有诈,便继续猜道:“可是五队?”
老者忽然笑了起来,虽说没有出声,但面容上的笑意已是遮掩不住,“少主,哪能有这么多?只不过两队而已。”
顾醒闻言一愣,随即疑惑追问道:“可我明明数了来着,他们步伐整齐划一,声响数来应是一致,算着他们从我们不远处奔过的时辰,再推测来看,怎么也不应当是两队啊。”
这一番煞有其事的推论,让老者和零陵皆是泛起笑意,只是一人大笑无声,一人掩面轻笑,都用那怀疑地眼神望着顾醒,分明再说,瞧这少年好生呆萌。
顾醒还欲辩解,零陵直接盖棺定论,“后唐城防本应是四队,分列四条主街,一个时辰一换,直至天明当休。可今日不同,今日乃是端阳节,自然会有所松懈,之前四队变为两队,两队又拆分成四个半队,再来巡视。”
顾醒闻言一拍大腿,恍然道:“那刚才一队其实就是之前的半队,只是他们分开行事,对吧?那怎么能算我错了呢?”
老者抬手连忙制止两人继续争论下去,“少主算不得错,只是这一队和半队的脚程和时辰相去甚远,少主仅凭经验来判断,却是疏忽了些。”
顾醒这才了然,“原是如此,若依循自己的经验行事,那便是纸上谈兵,先入为主,反倒会畏首畏尾。若是能仔细听来,再行判断,便会有不一样的结果了。”
思量中,顾醒下意识点头,没想到零陵突然一巴掌拍在他肩膀上,暗道一声“不好”。话语刚落,老者已然侧身冲了出去,那巷弄之外哪里还有什么提着灯笼的人,已是漆黑一片。
老者疾步撤回,拉起两人便往另外一个方向冲去,此时在三人藏匿的一侧响起了急促的脚步声,刚才本已走远的禁军城防,此时不知为何如约好一般,都往三人藏匿处涌了过来。
老者眼见后路被断,只能拉着两人继续前冲。零陵使劲挣脱老者束缚,口中暗骂道:“娘西皮,咋就把‘军更’这茬给忘了呢?”
顾醒听见新鲜词,便开口问道:“啥是‘军更’?”
零陵闻言翻了个白眼,不免有些无奈,却是不发一言,任由顾醒如何投来探询的目光,就是不说。
前面老者闻听后方陷入沉默,心中这小姑娘许是对这么个白痴问题有些嫌弃,便接口道:“这是后唐军制中的一种说法,寻常郡县之中,入夜便也打更人,提醒时辰,小心火烛,这便是‘民更’。”
顾醒闻听老者解惑,立即举一反三道:“那这便是那军旅之中的打更人?”老者并未开口,只是疾奔间隙略略点头,而零陵却是一脸鄙夷,“什么都得别人讲通说透,好没意思。”
“不通就要问,这有什么。”顾醒一脸不悦地回怼了回去。
老者瞧着两人又要开始拌嘴,连忙劝解道:“此时还不是时候,先摔倒‘尾巴’再说。这样,我兵分三路,在赤龙道观海阁旁三道坎后的那堵刻有人间是非的破落别院汇合,如何?”
顾醒听的是云里雾里,老者扭头望来便是一声叹息,只能无奈道:“如此只能我来断后,就拜托姑娘带着少主前往那处别院了。”
零陵漠然点头,突然停住脚步闪身钻入另一条阙楼之间的小道,几个闪身便消失不见。顾醒回望老者,老者已然往另外一个方向疾驰而去,顾醒只能循着刚才的记忆追了进去。
没曾想,就在转弯之际,不知被何物给绊了一下,失去重心身体前倾,往那晦暗不明的深沟跌了过去。
可就在即将摔个狗吃屎的时候,一人从其后一把抓住顾醒后腰束带,先是一阵轻笑,后又振振有词道:“该如何谢我?”
顾醒此时才恍然大悟,这妮子先行一步藏匿此处,便是为了给自己使绊子,此时人为刀俎我为鱼肉,还是先行缓兵之计为妙。
便舔着脸说道:“女侠英武非常,大家风范。”可这零陵却是不吃这一套,手上动作松动了几分,“你以为说两句好话就行了?讲讲,你跟这怪老头啥关系?”
顾醒恍然,心中一番思量后才缓缓说道:“也不知这老先生何处来往何处去,只是或许能揭开一桩尘封十四年的旧事,才决心跟着他的。至于他是谁,在此处干什么,顾某一概不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