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已对此间情形了如指掌,此时侧卧在内殿床榻之上,有些睡眼惺忪的李存勖,正哼着阳春白雪的雅乐,怡然陶醉。
而在卧榻下的内殿正堂中,还有一人,面擦微白油彩,双唇殷红,眼神灵动,也在抑扬顿挫地哼唱着曲调,翩翩起舞。若是仔细瞧来,才能分辨出此人雌雄,只是此间内殿并未掌烛,只有缕缕幽深月光点缀,显得有些空寂。
可那卧榻之人并不这么认为,他始终保持着侧卧的姿势,眼神微咪,只有在殿上正堂那人哼唱迭起时才会骤然睁眼拍手叫好。
虽是一人唱来一人听,却并不显得单调,那唱曲之人声调婉转悠长,从那从容不迫游刃有余的拿捏便可知,不下数十年苦功,出不了这般功底。
那卧榻之人也是喜好此人唱腔,便由着他随意发挥,却是未加任何干涉。
待那内殿正堂中人唱到,“金戈铁马山河荡,百万雄兵拒北亡”时,李存勖从那床榻之上一跃而起,顺手抽出床榻一侧悬挂配剑,随着曲调起承转合,声势惊人。
李存勖横跨侧身一剑,便恰恰点在吟唱伶人曲点之上,惹的那伶人一阵娇笑,更加卖力地唱了起来。随着曲调渐入佳境,节奏也越发紧凑,李存勖忽而开口道:“周匝,朕要赏你。”
言罢便是一剑刺出,随着那伶人舞动,如一对璧人,存于天地间。李存勖心中一阵激荡,伴随着曲调起伏,思量这此时赤龙道的对峙。本是有意敲打霞雀道主人,意在敲山震虎,怎料各方闻风而动,却是意料之外。
却说那提头而去的明月楼主纳兰,已将那颗尚有余温,双目未闭的头颅收拾妥帖,存于书案之上。
此时正就着那微末摇曳的烛火,擦拭着那柄久未见血的长剑。这柄剑似寄托了故人哀思,纳兰每日都会拿出端详擦拭,仿佛当他收剑入鞘时,那人便会推门而入,笑颜如花。
可奈何,多年如此,日日如此,该等的人不曾出现过。只是那柄长剑依旧铮亮如新,宛若当初,从未改变。亦如他对那人的感情,从未改变过。
耳畔传来赤龙道的喊杀声,纳兰并未放下手中的活计,反倒是门外一阵急促脚步声传来,隔着门扉问道:“可是要属下前往一探究竟?”
纳兰并未抬头,只用寻常语调说了句,“我刚才那里回来,不必去了。今夜过后,若是墨野、玄蛇回来,便封锁消息,暂时别有其他动作,待风头过后,再行其事。若是不回,那就从长计议。”
门外之人应了声,正要离去,纳兰似想到了什么忽而又继续说道:“壹分钱庄那边,可有何异动?”
门外之人稳了稳心神,随即答道:“不曾,只是此前探子瞧见,葛老曾在王者李闫韵府邸出现,不知有无关联。”
“原来如此,看来已是找到了靠山,如此说来,计划便得提前才是了。”纳兰呢喃自语,并未继续对门外之人吩咐。瞧着门内没了声响,门外之人便抱拳说道:“那属下先行告退。”纳兰轻声回道:“儒老,你今夜便守在此地,等着天明。”
门外之人明显愣了愣,但却是不敢有丝毫疑问,随即朗声道:“属下遵命。”说完便快步往楼下走去。纳兰双眼被烛火映照,灿若星辰。
儒士回道楼下别院中,仰头望向天际,瞧见一弯新月悬停头顶,还有一颗璀璨星辰相伴左右,忽而自觉明白纳兰言语中的深意,“原是这明月,也需星辰相伴。星辰纵然璀璨,也无法与明月争辉,互相映衬下,便是最美的风景。”
儒士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似在为自己的开悟感慨,又是在为自己揣摩出纳兰言语中的深意,自诩认同。
此时,那壹分钱庄的掌柜葛老,闻听赤龙道喊杀声响起,也从密室之中走出,望向远处那一片漆黑。若是以往,这洛阳城中定然万家灯火,恍若白昼,此时却如黄泉地狱,唯有阴风。
初夏本该有些暖意的夜,却被突如其来的疾风骤雨给劫了道,送来了不属于此时的幽凉。老人紧了紧衣衫,已是穿得比寻常人厚实的他,此时还是觉着有些冷意。
岁月终究不饶人,谁又能真正理解这句话的涵义,唯有经历生死和时间双重折磨的人,才能更加珍惜且明白,活着的意义。
老者本是不愿理会不愿走出那密室之中,原本遮风避雨的地方,此时已被重重盯梢,自己被迫遁走逃离,也是无奈之举,只是不知此时尚且留在壹分钱庄的林匠辛,是否过得好,老者除了那谋划外,最放不下的便是他。
只是自顾醒离去后,林匠辛变得更加沉默寡言,想必此时依旧在做着他自己的活计,孤独一人。
老者突然从拢袖中将双手抽出,撑在漆金木栏之上,凭栏眺望。这诺大的洛阳城中,竟是没有一处容身之地,自己多年算计,如今却只能依附旁人,怎不叫他如此惆怅。
但今夜,老者却是早早避开祸事,将自己置于旁观者中,对那赤龙道中发生的一切置若罔闻,但他需要知道,最终是谁赢得了那一场胜利,虽然高高在上之人在之后势必会追究,但基于此时的情形,也是无济于事。
追究不过了为了给老百姓一个合情合理的说法,但真正原因恐怕只有他自己才能知道。
掩一人耳目,便遮一人之口。掩百人耳目,便遮悠悠众口。掩天下人耳目,便让人闭嘴不言,唯有听命行事。这便是帝王心术,而这一场早已安排妥当的厮杀,便是李存勖反击的开始。
葛老忽然想到了那少年,初入都城之际,还是个畏手畏脚的懵懂少年,这才不到一年光景,便已成长许多,就连那几人对他也是刮目相看。
这或许便是,为何选他作为最重要的那枚“棋子”的缘故。
此时的那枚最重要的“棋子”,正在赤龙道观海阁旁的那处秦汉风格明显的建筑之中,心中已是万千思量。他不是没想过,眼前老者第五疾有意将他俩带来此处的用意,但此时陷入包围之中,却是始料未及。
此时别院外的空地之中,已被前来策应的禁军城防兵士给塞的满满当当。但他们手中举着火把,并未着急破门而入,似乎在等,在等一人的到来。
那一众禁军城防兵士训练有素,从刚才的急喘声中恢复如常,看来常年内巡的作息,让他们有足够应对突发状态的能力。
此时两方对峙,已是箭在弦上不得不发。
院外明火执仗,欲行不轨之事,院内三人额头上已是渗出汗珠。还有三人,藏匿在四周三处,也在瞧着这里的一举一动。
那戎装赤霞披风的女子,显然只是一名本本分分地看客,没有一点要参与其中的意思。而另一处屋顶之上的青衫少年,因刚才追丢了那灰衫男子有些懊恼,此时瞥见如此实力悬殊的一战,不免舔了舔嘴唇,也是翘首以盼。
唯有一人,藏匿暗处,将这院外几人都尽收眼底。他其实并不着急,这么多年都等过来了,也不差这么一点时间。若非如此,他在一掌将那石板震为膏粉后,也不会折返到赤龙道主街,去会一会故人。
此时了却了后顾之忧,他在等一个不得不等的契机,便是那一队禁军城防兵士为首之人一声令下,破门而入的那一刻。若说此处有何讲究,那便是此处乃是前朝旧地,亦是一处禁地。
寻常时节决计没有外人胆敢来此,今夜地毯式排查到这里,也让这对禁军城防兵士吓了一跳。他们也在等,等一纸令示,好破门抓人。
但等来的唯有阵阵阴冷夜风,却没有那快马加鞭的一纸令示。
而这一手安排,便是高承英的手笔。之所以要折返,便是听见赤龙道有“嘈杂之声”,之所以要封道,便是不留后路。在她走后不久,便有人疾奔而出去求那破门令示,可当他折返之际,便只能望“墙”兴叹。
至于事后诸多关联之人如何自处,又如何谋算,此时却不在高承英的考量之内。她要的便是这一出“师出无名”。那去请令示的兵卒自然而然已经消失,而那批示令示的官员,想必今夜也会暴毙家宅中。
自此,今夜此处便是一处绝地,有进无出。
那一众禁军城防兵士左等右等,等不来那令示,但军令如山,必要将贼人拿下,只能冒险一试。就再那为首之人一声令下之际,那隐匿在黑暗之中的男子,便如鬼魅一般闪身而出,一头扎进了那兵士中间。
随着喊杀人和哀嚎声骤起,此处也开始了今夜最为“浓墨重彩”的表演。
门内老者第五疾只觉门扉轻微抖动了一下,便再无动静,随即而来的滔天声响,才让他笑逐颜开。顾醒此时才完全明白,他确是假扮城北“半截面摊”掌柜,而他只是第五疾计划中最为关键的一部分。
第五疾听着门外厮杀和惨嚎,宛如天籁,心中暗道,“本想再铺垫几日,没想到老伙计这般按奈不住,虽不知来者何人,但却能解燃眉之急。”
想到此处,便不由得回望顾醒,眼神中多了几分得意之色。只要手握此少年,便能无往不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