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醒此时面露恍然之色,似乎相信了几分。那少年轻声哼了一声,似有得意之色,或是为自己又一次“大义凛然”升起了难得的成就感。
与他的所作所为相比,似乎这“闹鬼”之事更加严重,而他的一时“误念”,不过是一名少年玩心大起的一时疏忽罢了。顾醒品出了其中滋味,有些好气又有些好笑,不知这少年脑子里,到底在想些什么。
少年瞧着众人一副看白痴的模样打量着他,觉着自己刚才的话语可能有些单薄,又叫嚷着说道:“若是不信,等那老头回来,一问便知。”
罗休又扬起了拳头,作势要打,似要压一压这蟊贼的锐气。一个“梁上君子”,也能如此“豪迈”,实在有些可笑。
顾醒轻咳了两声,抬手打断了罗休。又下意识地望了望陈浮生在火光中映衬着有些苍白的面容,欲言又止。这两人虽不是初次见面,却是一见如故,在这眼神交汇中,有有了跟深层次的交流。
陈浮生瞧出了顾醒的心思,便接过话头,双掌交叉揉了揉,似笑非笑地问道:“那你是如何笃定,我等身怀银钱,还能容得你这般容易下手?”
“还不是你们招摇过市,早就被我一众眼线瞧了个干净。要我说,人走路上,还是要低调点好,面对来了这么一趟,就走不出去了。”少年揉了揉鼻子,一副意味深长的模样,似乎意有所指。
陈浮生佯装不解其意,又接着问道:“那你就这般笃定,能从我们几人中全身而退?”
此言问出,少年脸上突然泛起一丝窘迫的红晕,有意无意地朝破庙门口出张望,似乎在等着谁的到来。可不知是自己被发现的太早,还是来人误了时辰,少年此时只能凭借着自己的胡侃,应付眼前的情况。
这一系列下意识的动作,自然无法逃过顾醒等人的法眼,只是他们都非常默契地闭嘴不言,却又同时勾起了似笑非笑地神情,看得少年头皮发麻。
少年下意识地往后退了半步,抬起手臂挡在胸前,装出一副凶神恶煞的模样,“你们若是苦苦相逼,我就……”
“就当如何?倒是说来听听?”
少年本要用这欲言又止和吓唬众人,可没想到,那病恹恹的男子却是不吃他这一套,此人看似软弱无力,却是他们几人的主心骨,这些人皆是以他马首是瞻的样子。
这一句堵住了少年接下来的话,让少年有些吃瘪。但少年似乎也见惯了这么大场面,有些不甘示弱道:“若是苦苦相逼,我就让罗刹教的人来收拾你们。”少年这一句说的很没有底气,似乎有些强弩之末的意味。
“哦?是吗?”随着这一声从门外出现,一人轻轻推开庙门,左右将两名跟少年一般大的孩子也丢了进来,而他却站在了门外,吧唧吧唧抽着旱烟。刚才的言语就是从他口中说出来的。
众人瞧见去而复返的老黄头,皆是面露喜色。老黄头面色如常,还有闲情抽旱烟,想来问题不大。老黄头朝着众人咧嘴一笑,算是打过招呼,也不先说自己刚才的所见,而是几步走到少年跟前,用烟杆在他头上一敲灰,换了副恶狠狠地面容,厉声问道:“尔等与那罗刹教,是何关系?”
刚才被老黄头丢进来的两人,眼见形势不妙就作势昏了过去。少年瞧见两人如此不仗义,只能恨得咬牙切齿,却也不敢再有多余的动作。老黄头此时已凑到了他的面前,满嘴黄牙中喷出难闻的叶烟味,让少年闻之欲呕。
老黄头却是不以为意,反倒还有些得意,又凑近了几分。
少年退无可退,此时已不知不觉被众人包围在其中,眼见此时形势逼人,也不再继续顾左右而言他,聋拉着脑袋蹲了下来,有气无力的说道:“我们也都是苦命人啊。”
老黄头一把将他拽了起来,用烟杆指着他的鼻子继续问道:“说人话。”
少年似乎有些血气上头,一把挣脱老黄头的束缚,怒声道:“你们跟那罗刹教有什么区别?还不是要将我们逼上绝路!”
众人闻言皆是一惊,不免心生意想。老黄头瞧见少年这般血气方刚,收敛起刚才的那盛气凌人的面容,转为一副和蔼可亲的模样。这样的转变把少年吓了一跳,反倒又有些忐忑起来。
听村里的老人讲过,若是外乡人对你凶狠,那便是真的心怀歹念,但如此一来,或许言语上多转圜下,就能有所缓和,还能保住一条小命。但若是这外乡人突然转怒为喜,恐怕是动了什么坏心思,要让自己死无葬身之地。
这么一番思量突然在脑海中浮现,让少年又惊出了一身冷汗,话语也开始有些结结巴巴,“老先生有话明示,这样让我有些招架不住。”
“无妨,你且宽心,我不是穷凶极恶之辈,不会对你怎么样的。”老黄头依旧保持着他满嘴黄牙的笑容,看着格外渗人。
“那罗刹教,是何来历?为何你们如此惧怕他们?说出来,或许我等有办法帮忙也说不定。”这次开口的是顾醒,他将事情的来龙去脉大概听了一遍,心中也有了盘算,想借此机会试一试这罗刹教。
闻听此言,那少年眼中燃起了熊熊怒火,可不过一会,有偃旗息鼓,摇头叹息。
老黄头瞧着少年这般模样,上前一拍少年肩膀,“若是有何难言之隐,不妨一吐为快。”
少年抬头瞧着众人坚毅的眼神,似乎都想要为他出一份力。这是阔别江湖许久后,众人再一次燃起的侠义之心。这跟成德镇的所见所闻,有着密不可分的关系。这乱世本就已经一片狼藉,生灵涂炭,为何还有这些魑魅魍魉,在霍乱人间!
少年终于放下了长久于心的犹豫,稳了稳心神开口说道:“若要说起这罗刹教,话就长了。我本是此处土生土长的一名普通百姓,彼时这处紧挨着成德镇的小村还算富足,人人得以安居乐业,对生活抱有很多期许和向往。”
说到这里,少年眼中有了一丝对曾经的怀念,停下了言语,望向庙门外满天的星光。众人也随着少年的目光望去,瞧着这难得的宁静。
过了片刻,少年又接着说道:“可这后唐建国初始未久,就开始分崩离析。那些当官的,对百姓不闻不问,年年苛政重赋压的我们喘不过气起来,我的阿耶、阿娘,就在一次次重压下,撒手人寰,那时我不过才三岁。”
陈浮生听闻少年言语,轻叹一声,“苛政猛如虎啊。”
孤啸山庄众人久居江湖,对着乱世也多少有些了解,闻言皆是一声叹息。唯有老黄头眼神中多了几分漠然的神采,似乎是想到了什么,有些嗔怒,却没有表现出来,只是隐忍不发。这一位老人,对这片江山,似乎也有着别样的情愫和期许。
可惜,这片江山辜负了他太多太多……
少年已置身于回忆中无法自拔,收回视线又继续说道:“幸好还有阿爷在旁,虽是穷街陋巷,但也算是乐得清闲。因为阿耶和阿娘的过世,苛政重赋免去了许多,不知是喜还是悲……”
这样的惨痛经历,似乎每时每刻都在后唐贫瘠的土地上发生着,这片被鲜血染红的土地,透着最底层百姓难以抑制的绝望和悲伤。这是从骨子里溢出的绝望,绝望在伴随着少年成长,在他幼小的心灵中,生根发芽。
“可奈何,在我五岁那年,阿爷也撒手人寰,临死前还将半个草饼留给了我,若是他自己吃了,说不定就能活下去……”少年说到此处,有些泣不成声。顾醒本想上前安慰,却被陈浮生制止,有些情绪,宣泄而出,或许更好一些。
“自此,我便开始过上朝不保夕的日子,因为此处本就不富裕,我年纪尚小,不能去成德镇谋一差事,只能靠着街坊邻居的救济为生。可他们也是自身难保,怎有多余的闲粮来顾及我的死活。”少年说道此处,脸上已满是无奈,和对世道不公的怨恨。
顾醒虽无相同经历,但也是幼年便遭灭门,有了些许感同身受的悲伤。罗休和墨野走到顾醒身侧,按在他肩上,以示安慰。陈浮生虽未抬头看来,但也在眼角余光中将顾醒的一切看在眼里,心中对他的认知,又深了几分。
这世道,却是这般吃人。庙堂不知民间疾苦,民间之人水深火热。如此矛盾,又怎会不爆发?只是迟早的问题。
少年抹了一把眼泪,用哽咽的嗓音继续说道:“后唐当官的人人猪狗不如,皆是利欲熏心,没有一人为天下先。还有那前朝十三太保,个个心怀鬼胎,明面上俯首称臣,背地里都在招兵买马,要与现在的这位,争夺天下。这样,又怎会把我们普通百姓,放在眼里呢?”
“这些事,是谁跟你说的?”老黄头从少年话语中品出了一点异样,想来这一位寻常少年,又怎会知晓天下大势,更不会知道,皇室宗亲间的恩怨。若是这般轻易言之,那他身后,定有高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