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事,不知从何而起,又从何而终。只因曾发生过,便由过往流传至今。多于人口口相传,也见县志传记。但因年深日久,皆不可考,只可听之八九,信五六分。故事中人有悲欢离合,不过一遍遍在历史中上演。只不过悲不与共,喜不自同。
可偏偏流传至此,却成了引人深思的据头,实在有些本末倒置。但若是没有这些故事,日子会否会平淡几分呢?那酒楼茶舍中的说书先生,会不会少了那一震惊堂木之威?
人人皆将故事藏于心,世间只传颂圣贤事迹,人人归于虚妄,人生再无百态,这人世间,不来也罢。可顾醒不知,老妪将这兽骨秘藏赠予他,是祸水东引,还是另有玄机。但此时既已接下,便断然没有再退回去的道理。
洛阳城中的葛老和贾师,皆因此物而死。后周细作也对此物虎视眈眈,这其中必然又惊天秘密,不会只是寻那九幽极渊宝藏这么简单。
老妪轻声咳嗽着,让那孩子将她搀扶着往前走去。前路空空荡荡,风声乍起,如惊雷,如怒啸。顾醒三人紧随其后,并未走出多远,不过一处土坡,可眺望,可回首。
老妪似乎恢复了些元气,并没有着急道出心中的故事。也许这故事很长,也许这故事不过一瞬,但只要讲出,那便将掏空心中的尘封,让忐忑的心再次归于平静。孩子疑惑的望着老妪,又小心扭头瞥见三人,不知婆婆要与他们讲些什么。经过刚才的风波,这孩子对几人皆生警惕之心,就算是对“救命恩人”,也存有恐惧之意。
她本是天真烂漫的孩子,却被迫落入世道波折的洪流之中,随着命运起伏,最终不知将归于何处。老妪蔚然开口,“三位,可曾瞧见了远处的山峦?”
三人具是不解其意,却皆是漠然点头。老妪轻声笑问道:“若是能走到那处山巅,在俯瞰整片大地,该是怎样的壮美辽阔啊!”
“婆婆,小子冒昧,敢问您所说的那处山峦,可是扬名山?”顾醒心中不知何时萌生这么个念头,他想回去看看,哪怕驻足山脚,为袁嵩上一炷香。可惜他终究回不去,他或许理解了老妪此时的心境,这才贸然问出了口。
“顾公子也知扬名山?”老妪此时心情似乎好了许多,少了一路行来的阴霾,也将刚才的生死抛诸脑后,她只想在此时,在此刻与这天地融为一体,感受天地一声声不甘的怒吼。
顾醒没有丝毫隐瞒,“小子不才,曾有幸路过此地。据洛阳城中老者言,此处登高,可俯瞰后唐大地。不知是否为真?”
这一次老妪没有开口,反倒是那孩子抢白,“大哥哥,我曾爬上去过,并不能看尽后唐,不过千里之地,也只能目之所及罢了。”
了然和尚一声长叹,“若每年能登高望远,心中烦忧可尽数退去。但世间之事,往往求而不得,只能这般随缘而为,徒留遗憾……”老妪闻言出声打断,“大师之言甚妙,但事在人为,不是吗?想当年,盛唐天下,万邦来朝,礼仪之邦,恩泽四海。如今江山沦落,社稷崩坏,只不过是一转又一转轮回罢了。”
了然和尚闻言一滞,半晌后才双手合十退后一步施了一礼,“没想到,贫僧修禅三十余载,到头来竟是一场幻梦。谢施主一语点破,让贫僧能够参透其中机缘。”
“佛语禅机,皆在点滴之间。大师于老婆子有救命之恩,言谈顿悟不过是举手之劳,也算是老婆子的造化。能在走前还大师恩情,于心可安。”老妪说完,手捧心口,竟是一时站立不住。
那孩子眼见老妪如此,连忙望向了尘和尚,面露焦急之色。
老妪却不以为意,“人活一世,草活一秋,皆有命数。老婆子本该命绝于此,求人不得。只是上天怜惜,让老婆子能够讲出心中之事,也好过带着遗憾离开……”
老妪越是如此说,那孩子越是不肯听。只是眼神不断在三人身上游走,祈求着他们能够为婆婆续命。
顾醒迎上了孩子的目光,上前抓住老妪的手腕,就将内劲往其身体里灌入。老妪只觉胸口一热,之前的疲惫感顿时减弱了几分。顾醒见老妪面上泛起了几分红晕,这才放开手,又站回了陈浮生身边。
老妪不再追忆过往,目中怅然之色慢慢消融,轻声说道:“现在,三位可以还愿意听吗?”
陈浮生做了一个请的姿势,老妪也不顾那孩子有些焦急的目光,娓娓道来……
事情还得从四十年前说起,记得那是一个初春的早晨。当年没有战火硝烟,虽是朝堂之上尔虞我诈,但终究并未波及到寻常百姓,大家依旧沉浸在自己的生活中,平静的感受着生活的乐趣。
嫩芽在枝头上扭动身姿,鸟鸣时而悠远,时而灵动,就窗前勾勒出一副让人沉醉的画卷。但这不过是世间的表象,其实晚唐已是岌岌可危。随着匹夫王仙芝揭竿而起,这一切都被瞬间打碎。
长安之中,人心惶惶,老婆子便是其中一人。说道此处,老妪还自嘲一笑,似乎再嫌自己啰嗦,又觉着不能将这些过往一笔带过。似乎多年未能找到可以倾诉的人,终于能将心中所想全部说出,终于能够将肩上扛起的担子放下。
没有人开口询问,皆在默默聆听,就连那孩子也没有呱躁。她从未从婆婆口中听到过过往,有的只是一遍遍让她好好活下去的希望。
彼时晚唐庙堂已衰败不堪,表面荣光皆已逝,只是没人愿意承认,还撑着那风雨山河罢了。安史之乱让盛唐幻梦一夕崩塌,王仙芝手中扁担重重打在垂垂暮矣的晚唐身上,留下无法愈合的伤口。
虽然最后王仙芝被藩镇剿灭,但起义之势已如洪水猛兽,一往无前,再难回头。王仙芝后便是黄巢,黄巢此人虽未入学堂,却精于谋断,其势较王仙芝,有过之而无不及。
但晚唐庙堂已是风雨飘摇,藩镇割据多年未朝贡,已无力举兵镇压。庙堂之君只能仰仗外族,“以毒攻毒”。自此,晋王李克用就起崛起,而藩镇割据之中,朱温也日渐势大。
多年战乱终于将晚唐千疮百孔的江山以摧枯拉朽之势踏碎,战火烽烟,开始向着后唐每一寸土地蔓延。战火蔓延的速度,让每一个还沉浸的幻想中的人彻底绝望,当曾经熟悉的人提起屠刀,便再也没有太平的奢望。
当李克用终于击败黄巢,朝堂却突然惧怕起他的权势和威信来,便用朱温进行牵制。可朱温此人狼子野心,又怎会甘心臣服于人下,便借机入长安,挟天子以令诸侯。
休养生息,伺机再战。李克用避其锋芒,退守汴州,与朱温展开了拉锯战。这一拉扯,便是四年之久。此时的晚唐,已是名存实亡。朱温便借此篡位,自立为帝,国号梁。
李克用自知不能让江山旁落,但他也不过是外戚分支,便联络各路诸侯,共赴长安清君侧。可此时的君王早已成了朱温刀下亡魂,而盛世长安,也沦为人间炼狱。
不知是上天眷顾,还是李唐命不该绝。李克用麾下十三太保横空出世,将朱温大军打的节节败退,尤以李存勖最为勇猛,可谓是万夫莫敌。
怎知天妒帅才,李克用终究没能逃过命运,壮年薨逝,留下一生之憾。李存勖子承父命,开创后唐,却未能收复旧河山,还弄成如今的下场,不可谓不唏嘘。
陈浮生听到此处,心中已是了然,眼前的老妪乃是晚唐旧人,或许还是一名皇亲国戚,才会对着世道知晓的如此通透。顾醒不解其意,只能依循听下去,老妪说到动情处,竟是双手颤抖,不能自已。
这世道沦落,一朝天下万世安,安能慰我心?若得功勋封王侯,定走西山马踏还。可惜,他们不过只是这芸芸众生中的一只蝼蚁,被世道裹挟,终不得出路。
老妪并未注意三人的目光,继续说下去。后唐之于李存勖,只不过是开始,他还要赢下更多更多的现在和未来,才能开创万世之基。他在洛阳做的一切,皆已大白于天下,但无人敢指摘对错,因为这不过是一场成王败寇的豪赌,怨不得旁人。
这“兽骨秘藏”在旁人看来,是关乎九幽极渊宝藏的秘密,但对意图成为天下共主的人而言,只是他们势在必得之物。而这散落天下的“兽骨秘藏”,只有九九归一后,才能看出其中真正的秘密。
老妪望向顾醒,眼神之中有了期待。这种期待无关生死,却有着一种超脱万物,永不破灭的希望。顾醒只觉重担压肩,心中燃起一股火焰,熊熊燃烧。
老妪至始至终没有道出此物从何而来,又为何会困守在她手中数十载。但当她将“兽骨秘藏”交出的时候,她知道,她的使命和时代在这一刻落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