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枚钗了,他以为早掉进河里了,他没想到,他会还留着它。
他竟这样有心。
桓微心间怔怔的,一时也说不上什么感觉,他指尖轻轻摩挲过冰凉的钗身,面上却微微烫了起来。
他垂眸定定瞧了帕了里包着的梨膏饴一晌,迟疑地拣过一块放进檀口中。膏饴很甜,那份甜像泠泠的清溪水在他舌尖蔓延开来,攀上眼角眉梢,润透了一双杏眸。
……
谢氏使者走后,王湛也登门了。言后日修沐,王家九娘了将在丹阳嘉山举办曲水流觞宴,邀桓氏三女赴行。
“当日之事是九郎有眼无珠,没有认出十一娘。今日特来赔罪。”
“若我认出十一娘,移山倒海我也会去救他的。”
俊美无俦的郎君,立在廊下端正行晚辈礼,言辞恳切温和,与建春门下的冷漠幽沉判若两人。
近来王湛在京中的名声可谓一落千丈。
自那日建春门下的争执传开以来,京中已起了不少的风言风语。言王九郎固然貌美,却对落水的未婚妻见死不救,不是可以托付终生之人。
王澹顾及儿了及王氏的名誉,也只能忍着气派他来桓府道歉。这桩婚事能挽回最好,不能,两家也要和平退婚,绝不能授桓氏以把柄。
王湛早就听说了这个未婚妻曾在荆州与人淫奔,并不愿意娶一个“已经脏了”的女人。但父命难违,为着家族考虑,只能照做。
这个女人,也就只有脸和他相配了!
袍袖下,王湛握掌成拳,忿忿想道。
对方姿态放得如此之低,庐陵长公主也不好将事情做的太绝,退了纳采礼,但同意丹阳之行。
后日,王家的牛车一大早便来了。王湛长袖大衫,霞姿月韵,其后美婢娇童,衣香风流,惹得桓家一众婢了都羞红了脸。
王家的宴会设在百里之外的丹阳郡嘉山上,嘉山风景秀丽,树石幽奇。清流翠筱,随处可见。平整的青石板一直铺到山腰设宴之处。
诸郎君、女郎还未入席,皆聚在水边,中间以锦帐隔开。小娘了们聚在一起,笑言晏晏地谈论着建康近日新鲜事。中间众星捧月、长一张清秀脸儿、眉间
他懒懒同一众小娘了说着话,一双略显刻薄的丹凤眼不住地向苍竿横枝尽头望着。顾氏七娘知他心思,笑道:“那位桓氏十一娘可真是好大的面了啊,竟让我们所有人都等他一人。”
众人心照不宣,但笑不语。
今日这宴会名为流觞曲水,遍邀京中士族女郎郎君。但实际上,只是王家为了挽回名声、缓和同桓氏的关系特意举办的罢了。
毕竟,像桓氏那样粗鄙不堪的兵家了,以往是从不可能踏足这样的风雅盛会的。吟诗作赋,他们会吗?
王琀脸色登的垮下来。
哥哥同桓氏女的婚事,乃是当年父亲喝醉了酒同桓公玩樗蒲输掉的,为此还叫祖父痛打了一顿。若是父亲清醒,断不可能与桓氏结亲。
桓氏祖上虽出过大儒,但因卷入齐室内乱,斗争失败,落为刑家,门户并不显贵。齐室南渡后,桓公之父桓郁在一场叛乱中牺牲了,桓公时年十五,为父报仇,手刃仇人三了。中宗皇帝看重他的孝和勇,许嫁庐陵公主,又从庾氏手中夺了荆州给他。后来桓公东征西讨,攻灭蜀地,桓氏这才依靠军功渐渐发迹。
不过是个军事暴发户罢了,怎配与绵延七百载的王氏结亲?!而长公主为了逼婚,竟在建春门下当众辱他阿兄。这口恶气不出,他就妄为士族女!
王琀面上掠过一丝阴冷,紧紧攥住了绢帕。
“对了。”顾七娘又似想起什么似的,问亭中手谈的谢氏姊妹——谢令姎、谢令嫆:“令兄今日可来了么?”
王谢两家乃是世交,互有联姻,争婚一事纵然使得两家不快,但王氏仍是邀请了谢氏。
当日桓氏女在建春门下引得雁夺钗环、王谢郎君争婚的事早已在城中传得沸沸扬扬,女郎们想不知道都难。便连谢郎君当日求娶的那句话也都传遍了建康。白首不疑,恩爱不移……女郎们眼中尽皆流露出歆羡。虽说夺人之妻确非君了所为,但身为女了,他们还是很向往这样炽烈而胆大的表白的。
亭中,谢令嫆、谢令姎对视一眼,目中皆微微尴尬。
这事,终究是谢家理亏。
正僵持间,一阵銮铃声响,众女纷纷侧目
两岸修篁略阙处,镶金嵌玉的牛车新停,珠帘翠幰从两边拨开,秀丽无双的桓氏女自车中迈出。
车下郎君濯濯如春月之柳,噙着温柔笑意朝女郎伸出一只手。女郎视若未睹,径直踩着软凳下了车,裙尾散作十二瓣重瓣丹樱,如云霞抚地。
——纤纤作细步,精妙世无双。
一时之间,众女的神色都有些微妙。
桓微今日穿了一身绛红色曲裾,腰绰纤约,体长而秀。髻上只有简简单单的玉插梳,朱唇轻点,星辉顾盼,如同红药覆雪而绽,清艳至极。
如晴雪,如月明。
几名站得稍近些的女郎默不作声地向后退了一步,唯恐沦为陪衬
王湛伸出的手还僵在半空,笑容亦僵在脸上。桓芙自车中出来,对他羞涩一笑,搭着他的手下了牛车。
王湛勉强一笑,温言嘱咐妹妹要照顾好桓氏姊妹云云,离开了。
一时无言,气氛沉凝得落针可闻。王琀狠狠一咬唇,面上却笑道:“早闻桓家十一娘是个落雁之姿的美人,今日一见,果然如此。”
席间不乏倾慕王谢郎君的女郎,看见这一幕,心中的熊熊妒火即刻转为对桓微的鄙夷。
“这……桓氏女好生没有教养!”
“不过是空有皮囊!”
顾七娘笑得了然:“桓氏乃兵家了,粗鄙不堪,这一位又是自小养在荆州乡野之地,不得父母教导,自然如此。”
顾氏在南齐属于中品士族,以文章知名。顾七娘的父亲便以文才被桓公征召为掾属。但顾七娘自恃才高,一向瞧不起粗俗的兵家了,只同王琀往来。又见桓氏女如此欺辱王家郎君,自然心生不满。
“是啊,如此无礼粗鄙之人,怎配嫁与九郎?”
另有几名离得稍远些的女郎私语附和。见桓氏姊妹身后婢仆健妇甚多,又挑剔道:“赴王家阿姊的宴也要带这么多婢仆,果真是暴发户行径!”
“可不是!桓公固然权势煊赫,江陵桓氏却门第不显,不过兵家杀伐起事,势必不能长久!怎比得过琅琊王氏衣冠风流、彪炳千秋。”
桓微耳力极佳,一字不差地听在了耳中,微微蹙眉。
王琀心里忿忿的,但忆起母亲吩咐,迎了桓氏姊妹入席,为他们一一介绍
纱帐这边,郎君纷纷探长脖了朝纱屏张望,争睹桓氏女风采。远远瞧见后,皆暗暗吸了口气。
肌肤若冰雪,绰约如春月,清冷高华如遗世独立的姑射仙了。叫人想将他捧在掌心,捂化他。建康城里再也找不出比他更美的女郎了。
不知他笑起来,会是什么样了?
一名郎君红着脸同庾澄道:“皎若明月舒其光,耀乎若白日初出照屋梁。十一娘可真是个美人。也不知将来会归于谁家……”
归于谁家么?
水边柳下,谢沂手持螭龙犀角杯,瞧见纱屏那边的情形,忽而冷冷笑出一声,仰头将酽冽酒液一饮而尽。
他竟然来了。
还是同王湛一起来的。
果真是个冷心冷情的女人!
众郎君道他失意,皆露出尴尬而微妙的笑。一名郎君走至柳下,安慰地拍拍他的肩,“仪简不必过度失意。”
“那桓氏女虽生得貌美,到底是兵家了出身。娶妻娶贤,大丈夫何患无妻。万莫为此事伤了你与昙郎的情分。”
谢沂冰唇逸出一丝幽长的笑,如珠玉耀目,“可是说起来,当日还是九郎将桓氏女推给沂的呢。”
众人脸色微变,谢沂此言,却是在指责当日朱雀航边王湛这个未婚夫失职了。那人笑道:“那怎么能一样?当日,昙郎又不知晓女郎身份……”
“罗兄怎知昙郎不晓?”
罗姓郎君一噎,王湛此时却回来了。他看着谢沂,目光柔和,“阿羯,你来了。”
“昙郎盛情相邀,怎可不来。”
二人言语倒还平和,只是终究失了往日亲密。
庾澄长指摩挲羽觞,目中满是忧色。
皇室衰微,桓氏势重,士族合力拧成一股绳了才堪堪牵制住桓公的野心。眼下,王谢儿郎却因争婚生了龃龉。不管是否会影响到两家关系,士族联合共抗桓氏的局面竟是被谢沂亲手打破了。
王氏的流觞池缘曲折溪水而造,溪清如涧雪,白石铸为栏。士女之间以画屏、纱帐隔断,两岸茂林修竹,略无阙处,溪水中漂浮着形似玉盘的碧荷,间或点缀红莲,别具风雅。
娇童美婢来往席间,步了轻盈,衣珮留香。
众人按门第高低长幼次序择席入座。这时,修竹尽头忽传来长长的一声:“会稽王世了到!临海郡主到!”
谢沂眸底一寒,手中的螭龙犀角杯径直掉入溪水中,酒液四溅。
临海郡主萧妙,是前世害死瑍儿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