蝶儿是服侍过娘亲的,是以,从前跟着娘亲见过京城之中的许多巨门贵女的,现下由她仔细想来,光是凭着人样子,六姐姐是一定会胜出的,只是那贵女当中,也不乏闻名遐迩的才女。
然后,蝶儿边回忆着边说,“光靠着人样子似乎并无绝对胜算,大世子想得不错,总要有些别的才好稳妥,”再皱眉,“这又有什么特别的意义呢。姑娘身上不大好,还是静养为宜。”
“总会有用处的。”看看时辰,也快到了传烛的时候,便随便拣过一块点心来吃,心思却总不在上面。皇上虽不是戎马生涯,但先帝开国那一辈上,却是靠戎马格杀得来天下未久,想必,会有那般情结。便纵然是书生公子,偶然也会有戎马之心,这个,想来是一定不会有错的。
可是,对那般情结,又要配合着六姐姐的喜好才能得行。
到底要做些什么呢?掐指算算,时间已然并不充裕,其中,还要包含说动六姐姐的所用的时间。当然,那也并不会简单。六姐姐本身就拗着呢。
上了灯之后,无忧静静在灯下看书,蝶儿在一边仔细做着针线,不时站起身,在自家姑娘身上比比身长,如今,求人都是看脸色的,因着老太太惦念,向大家表了表自己爱惜孙女的心意,大家手下才溜出一点缝来,自家姑娘在吃穿上终于不被屈着了。
但也都到底懂得人情事故,终是不像先时那般有好脸色瞧。
是以,蝶儿便自己动手给姑娘裁制衣服。
手里是水亮亮的翠绿料子,一边沉思,一边抚着那水灵俏色纹理。自家姑娘真的是变了不少,这般的色调,从前是绝对不喜的,现下却自己提了出来要穿,行动上明显素气了很多,看颜色的风格反而是亮堂了不少。可自己的心上却隐隐觉得有些发沉。
整个晚上,自家姑娘一直很安静,蝶儿不敢问小姐有没有想出那个办法,直到姑娘上床,也没有多说什么。
无忧听蝶儿睡得实了,方有些辗转,到底是要如何呢,到底是要如何呢,夜里是死一般的的凝静。
在几月之前,她一定不会这样形容每一个这样的夜晚。
她曾天真地以为,这世上的一切人都会像娘亲一样待自己,甚至真的就像娘亲说的那样,有一天还会有一个人比娘亲更爱自己。可那幻梦破碎得太快了,成了尴尬。
只因她还不知道,在这一切之外还有一个人,坐在禁城中的那个人,他在掌控着一切。他可以让一切长,春华秋实,也可以让一切灭,荡然无存。
而现在,自己却想要紧紧抓住他的喜好,用尽全身的解数想让一个女子去讨他的欢喜。这种感觉如同被冰层冻住,却要一意帮助它不会破碎,将自己冻得更严,亦如饮鸩止渴。
无忧知道自己更可怕的想法还在后面,自己在设法通过任何一种可能靠近这个人,她并不是要自己荣耀,她只是想救出娘亲,救回哥哥。如果说,还有唯一的可能做到这些,就只有走这一条路。
想到这条,又不由越发地想要逼自己想出一个办法来。昨个日间见了六姐姐那般情形,便知道入宫的路,大兄长与三叔父都是为她走通了的,可接下来,能不能得宠不仅系于她一身,还系于整个候府。
无忧想这样的想法,不能由自己想出来,得让个聪明人去想,比如说大兄长自己去想。
这么许久,也是蝶儿第一次见自家姑娘想去外面走走。不光是走走,还要穿上新制的衣服。
不知道为什么,蝶儿就是觉得心上酸酸的,因为她知道自家姑娘还没有舔拭好伤口,那些伤不过是紧紧地深掩,可罩上这一层明快之后,自己反而是看出了鲜明的伤痛来。
默默地为姑娘尚衣,努了几次嘴,都说不出什么好听的话来。只能假装用全部的神识是在为姑娘尚衣,才说不出话,而不是无话可说。
无忧一直在动那袖子,复又低头看那上面蝶儿连夜绣出的纹样,却不出一声,主仆两个都只是默然,屋子里只有衣料轻微磨动的声音。
蝶儿拉过绦带,细细地为姑娘打精美的结式。
姑娘生得俊俏,穿上这样的华服自然是美得晃眼,净瓷一般的肌肤在晃进的天光之下,又染了一层薄光,漫然莹神沁心。
从前,祖母并不喜欢她这个孙女,只因她娘亲是太师之女,太师在帝都权力虽炙,风评却不好,市井之家的小儿都会唱,‘皇帝瘦,太师肥’那样的儿歌。可待她大了一点,长得粉嫩可爱时,祖母还是被她给融化得无可无不可。
太师家满门获罪的时候,老太太也想着不再理她了,那般讨好皇帝也是为了合族的永袭,可最要命的,还是只是几个月的不理不睬,又禁不住要爱她,想她。
祖母却依旧不喜欢娘亲,那让她失望,是祖母一意让娘亲入庵堂,不是不知道不得已的原由,可那真的无法让人原谅。
她想这世上,她只剩下了一个人。像这样艳帜的衣服料子一般,连这生动艳丽也是死的。
真的只能赌一次,将这样的办法交给六姐姐。
回廊上,那抹艳丽身影色明如花。
秋风落在身后,荡起浅绿深霞。秋时已深入骨。
六姑娘让人送了七姑娘出去,坐在榻上想着七妹妹说的话,看似无心,又仿似有意。
温凉的瓷片就握在掌中,微微蜷指便有一点点刺手的感觉。如果像这样在哥哥面前狠狠握下去……六姑娘不禁望了望院中的桂树,风枝扶摇,手上的感觉一出,枯枝上就像是疯狂生长了血色桂叶,一瞬晃得自己眼晕。
兄长见到七姑娘手里的瓷片一时哑然,心上唬了一下,脸下却还是平静自持,悠悠道,“你侍如何?”
“我不要再认这些瓷器。”
“吾妹,该懂事了。”那嗓音浸着轻和字音,更多的确是漫不经心的情绪。
六姑娘的手抖了抖,“我以为兄长到底是爱我的。”
“世人皆以为爱便是纵溺么?吾妹也想错否?”
“然。我的确想错多时。”合握手心时,六姑娘甚为平静地微笑着。
殷红的血滴从莹白指尖流溢,白的愈白,红的越红,两者都是恁地刺目耀眼。一滴接着一滴坠下,像是点燃了一直徘在空中的细小尘屑
大世子脸色一白,仿佛已自耳间,听到锐利瓷片边缘割破血肉时发出极是细小的声音。六姑娘脸上的笑意并不坠去,不仅不坠去,还变得更加的浓愈。大世子愣了半晌,方才想起冲上去,去夺六姑娘手里的瓷片。
血涌得更多,六姑娘的贴身小婢也连忙向外面唤人进来,要一齐来夺姑娘手中的瓷片。慌乱异常之中不知是谁,借得巧力掰开了六姑娘的手指,拿出瓷片,叫来的太医早已候在外间,一见瓷片取出便过来包扎伤口。
六姑娘一动不动地任人摆布着。
大世子一边扶膝喘着气,一边抬头再看向六姑娘,六姑娘仍然只是面无表情的样子。
“无殒,痛苦的感觉只是你一时的情绪,而不是一生。”
“兄长为什么从来都会将简单的事情说得这么难呢,想将现在的情形用一生那么长来解释,不是犯规么?”
“滤过心尘一切都是好。”
六姑娘一笑,接口道,“先说出口的就是对的么。如果这一句是妹妹先说的,哥哥可否滤去心尘。”
大世子微微凝眉。
六姑娘道,“好了,我知道了,兄长快被惹恼了。我要小心了。”顿了半晌,“兄长似乎要换一个办法,有别于别的贵女向皇上求取悦念的办法。”看向不动声色的兄长,“这已然很是公平。”
对着哥哥的目光,无移。
大世子终于点头,起身离开。
六姑娘看了看已经给快包成粽子的手,“竟然一点儿也不痛。”说完,唇边噙着一抹笑意看向两边的婢子们。婢子们纷纷低下头,不敢则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