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淮秋夜寂寥,明月高照,自打上一次风雨夜后,城中宵禁看管也加严了几分。就连几处花街夜市,生意相比以往都冷清了许多。城南宣武城楼上,一道紫袍人影提着两壶酒拾级而上,城墙上戒备来往的士兵面对这位便衣出行的男子,一律放行不加阻拦。有官兵认出这位男子的身份,便要抱拳,也被他挥手示意不必行礼。
百里长青这番上门,姿态放得很低,并没有因为是在自己的地界上,便有高人一等的傲气。更何况他从百里文山那时候起便早已察觉到,这南淮城内上下,也就只有城南这一处宣武楼,不归他们百里家管。
在和父亲先前的几次交谈中,老人便暗中透露过多次,城南那一处的主人,一定要恭恭敬敬的对待,切不可有一丝怠慢。百里长青先前在城中混迹,却从没有登过这座宣武楼。今夜携酒登门,才真正察觉到此处的不一般。连城垛上的驻守士兵,也要比城内其他几处精气神要强上一番。
幸好一路行来畅通无阻,可见他这个南淮城主的身份,还是有点作用的。老人家没有将他拒之门外,这便是好兆头,后面赔罪起来也好说话。
走完那段台阶,在城楼前便有一位壮硕士官接待他,领着他在往更高一层走去。宣武楼不大,小小一座楼阁,在城门之上再起三层。一楼供城中官兵使用,二楼都是一些藏书清供。三楼才是那位老人平时居住的地方,除了特殊几人外,没有大事谕令,无人有资格登楼拜访。那位浓眉大眼的士官将他带到二层楼梯口前,便止步示意百里长青自行前往。
上下楼之间隔着一段不长的曲折楼梯,却犹如雷池禁地般让那位军人不敢逾越半步,老人在这片城墙上的威望可见一斑,在前段时间的那场大显身手后,军中口碑更是上升了一番。
几段台阶走完,三楼的光景便印入眼帘。相比下面一层被布置得井然有序,精致装饰过的布局。老人常年待着的第三楼,已经不足以用寒酸来形容了。空旷的阁楼内只放置着一张蒲团在正中央,除此之外再无别的家具摆放,当真是清静到了极点。正对城外的那一面看台被撤去了屏风,坐在屋内便可眺望到城外星野。
那具老而弥坚的硬朗身躯,背对着男子坐在楼内,即使察觉到身后来者,也依旧面南而望,不曾回头。
百里长青小心将两壶好酒放在身旁,对着老人行了一礼后才小心端坐在楼梯口处:“晚辈见过华老,家父曾嘱咐过老前辈兴趣清淡,连喝酒一时都不曾贪杯过。只有城北的桂花清酿才堪堪能入老前辈的法眼,晚辈知晓城南城北出行不便,特地携了两壶,还望老前辈不要嫌弃。”
老人头也不回,言语冷淡道:“你小子没你爹活络,讲话一股官腔,薛平怎么会选了你做那朝廷傀儡?”
紫袍男子闻言哭笑不得:“若是七窍玲珑的聪明人,怎么能让朝廷安心把这南淮城交给我?”
华国舅纳闷道:“也是,换做你那个我见过几面的兄长,可不会把主意动到老人家我头上来,连我都敢算计,你可真是新官上任三把火啊小子。”
百里长青连忙拜伏下去,诚声道:“这不是知道自己错了,前来登门道歉了嘛,太岁爷头上动土,是晚辈僭越了,长青在此给老前辈赔个不是,还望华老恕罪。”
“得了得了,又是官腔一套一套的,薛平那老小子找上门的时候就是这样,我耳朵都听起茧了。”老人叹了口气:“你啊,是明知故犯啊。”
百里长青笑而不语,老人家态度这般良好,让他有些意外,原本以为不出点血,今天这事儿是翻不了篇了。
华国舅话锋一转道:“就这么认定我会帮你?你故意留在那白家女婿身上的留香虫,原本是薛平暗中授意你做得手段,留香虫无形无色无味,天生公母一对,只有公虫才能循着母虫留下的气息追查踪迹,你留在那小子身上的那只,作了特殊处理,境界越高的者,越能吸引那只留香虫的依附,百里长青,你就真自信自己能走这步险棋?若是我当时没出现在那城门处,或者我察觉到以后在薛平面前戳穿你的小伎俩,你爹苦心经营的局面可就瞬间垮台了,后果你负担得起吗?”
百里长青低眉,温言道:“长青不是对自己有自信,是对老前辈有自信。老前辈不是朝廷中人,长青想赌一赌。”
华国舅气笑道:“你这一赌,可把我在朝廷那攒下的情份给赌没了,现在算是我给你背了黑锅,为了帮你,我可是亲口跟那黑袍太监承认是我出手取下的那枚留香虫啊。”
“情份本来就是拿来用的,老前辈在朝廷那失去了信任,在长青这里,山上白家这里一样可以取回。多说一句的话,淮安国公的情份,将来未必不必朝廷的差。”
紫袍男子话语机锋,眼中有精光流转,坦言道:“况且老前辈丢失的,只是山下白家的情份,须知现在的白帝城......”
“行了,”老人打断道,“这些破事就不用在我这个老人家耳边絮叨了,这次是看在百里文山的面子上,我捏着鼻子认了,不代表以后你还是可以像这般算计我,这是警告,百里小子。”
“长青不敢。”
老人挥了挥手,像是在驱散一只蚊蝇般嫌弃道:“听薛平的话乖乖办事,本来不会多出这么多麻烦,你若是真想帮你那两位兄弟,就相信他们会摆平朝廷的追兵,那群年轻人都是翘楚,在我们那一代里也是不遑多让的天才。又想要博取薛平信任,又不想做背弃兄弟之事,谋求的太多,最后反而会两边都抓不到,这是最后一句提醒,带着你的两壶酒赶快滚吧。”
百里长青字字用心牢记,临别前又行了一礼,这一拜是在感谢老前辈的关照。
听着那道轻飘的脚步声消失在楼底,白衣老人才转头瞥了一眼,那两壶桂花清酿依旧安静的放在楼梯口的木板旁,一丝少见的笑意浮现在那副苍老的面庞上。
“还算有点慧心。”
山间溪畔,蛙声已经没有夏夜那般繁盛,倒是虫鸣依旧不减。四人临时生了一对篝火围坐在一块。不是息焕不想赶路,面前有些麻烦,已经到了影响队伍前进的地步了。三人商量了一下,这才决定坐下来好好谈谈。
那名发梢褐红的妖娆女子此刻紧挨着草根游侠,一脸期待道:“好徒儿,妾身......哦不,为师是放不下你才毅然和老爷道别的。从今往后,你就跟随为师好好修炼,就只有你我二人相依为命了。”
说罢便掩面而泣,表现出自己难以割舍的为难处境。阿晴当然不会直白坦言是自家老爷因为自己沾染上了因果才抛弃她的,不如顺水推舟托个人情给这位一眼相中的爱徒,以后也好让他心甘情愿跟在自己身边。
李时淼内心天人交战,对方回来以后便没有表现出恶意,分外的好言好语。先前是为了救人,他才迫不得已认女子作师傅,现在想要坦言说清楚,可有担心这位喜怒无常的大妖突然发难,又要对息焕和白姑娘下手。
篝火对面的息焕咳嗽了一声,打破了二人这边的“缠缠绵绵”,插话道:“阿晴姑娘是吧,你家老爷就这么放你走了?”
女子赭红色的眸子转了一圈,认真道:“老爷被我们的师徒情谊感动,最终决定放妾身回来,刚才叫走我,就是要交代我以后好好照顾自己。你个后生,难不成还敢质疑妾身和老爷别有所图?”
“不敢不敢。”息焕讪笑,嘴上说着不敢,可女子这么明摆着说了,背后肯定另有隐情。“我们大妖从不撒谎,撒谎的大妖会被剥去真名,沦为寻常妖物的!”阿晴脸不红心跳跳的撒了一个慌,得心应手不露痕迹。
息焕好奇道:“真名,好像了解过一些,就是你们大妖的本命字一样的东西?”
阿晴不太想把话题往这方面扯,却依旧忍不住神气道:“哼哼,这就跟你们人类修士的灵根一样,都是好东西,像你这种凡夫俗子体会不到就是了,多说无益,反正妾身为了真名不丢不会说谎的。”
白玥魁面色不善,碍于对方实力摆在那里,一时间也不敢有所动作。
反倒是息焕没有在意女子言语里的讥讽,而是沉思道:“我记得书中记载大妖的真名特别重要,先前你们老爷紧急关头召回你,也是喊得你真名吧?”
阿晴下意识点头道:“当然,妾身的真名只有老爷一个人知道,也只敢放心交给老爷,要是被其他心怀不善的人得知了,可就遭罪了。你们别以为听见了老爷喊一声就权当知晓了。老爷喊话的时候可是用了远古咒文作加持,当今天才,没有几个人听得懂其中含义,你们就更别想了。”
话音刚落,之间眼前篝火映照的少年朗轻轻开口,那宛若神音谕令的二字,被远古咒文所裹挟,响起在少年嘴边,一时间宛若古钟轰鸣,其他人难以察觉到的波动中,只有妖娆女子一人如遭雷击,五体投地跪在地上,全身颤抖不止。
阿晴眼角带着泪花,强忍住体内翻江倒海般汹涌起伏的气机,难以置信得抬头往向少年道:“老......老爷?怎么可能!”
息焕也没想到自己居然能够听懂那远古咒文中蕴含的二字真名,想来也是和剑坛雪峰上的那些老祖宗有关。
只见他嘴角带着玩笑意味,看着趴倒在地的女子面色寻味道:“看起来,现在我们可以好好谈一谈,李时淼拜师的事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