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哎,徐师,咱家端来的饭菜都已凉透,您还不打算吃一口吗?”
僻静牢房中。
大太监王承恩半蹲下身子,看着面前的垂暮老者。
老人姓徐,名光启,字子先,今年已六十五岁高龄,却悍然在天寿山造反起事。
被当场抓获后,押入诏狱受尽酷刑,仍不肯认罪认错,真是何苦来哉?
“呵呵,王承恩,这便是断头饭,今日要送徐某上路了吗?”
徐光启靠在牢房的墙上,说话有气无力,但眼睛依旧明亮。
王承恩无奈摇了摇头。
“怎么是断头饭呢,徐大人!”
“陛下登基之后,还要重用于你,让你进入内阁辅政!”
嗯?
徐光启的脸上露出惊讶的神情,随后哂然一笑。
“呵呵,怎么可能?”
“老夫参加了造反大事,犯下谋逆之罪,皇上不诛我九族都不可能,怎么可能重用于我?”
“您……终于承认犯下谋逆之罪了吗?”
王承恩目光炯炯看了过来。
徐光启一愣,叹了口气不再说话。
“徐师啊!”
王承恩不愿在这种话题上过多纠缠, 继续说道。
“咱家这次来,真的是奉了陛下的口谕,劝说于你。”
“只要你点头,咱家立刻带你离开诏狱,恢复你的官身。”
“甚至让你进文渊阁担任大学士,担任礼部尚书,担任内阁次辅。”
“你,究竟答不答应?”
轰!
徐光启的脑袋都要炸了,不可置信的看向王乘恩。
为什么?
为什么我犯下如此重罪,朱由检竟要宽恕于我,还要我担任礼部尚书、内阁次辅?
王承恩似乎看出徐光启的疑惑,叹气解释。
“徐师,陛下终究在意您的大才啊!”
“您在军法、算术、农学、天象等领域皆是当世一等!”
“陛下思量再三,还是决意趁登基大赦天下,再给你一个效忠大明的机会。”
“效忠?”
徐光启冷笑起来。
“我看,皇上还是放不下封太保那些东西吧!”
“他想知道如何锻造新式鸟铳,新式大炮!”
“他想在京都修建马路,想开设医院救治病患。”
“他更想让老夫帮他驱逐建奴,重振大明?”
王承恩见对方一口道破崇祯皇帝心思,索性也不隐瞒。
“是啊!徐大人,不然呢?不然您觉得陛下为何还留您的性命?”
“封礼辛虽然死了,皇陵镇虽然没了!但那些东西陛下都极在意的。”
“圣上清楚,那些东西都装在您的脑袋里面。只有您才能帮圣上中兴盛世。”
“徐大人啊,想想您松江府的徐氏满族,想想您的妻儿老小,您还犹豫什么?”
徐光启却一阵摇头冷笑。
“呵呵,既然决定造反,老夫早就将那些牵挂置之脑后。”
“王承恩,你走吧,回去禀报你家圣主,要杀要剐,徐某悉听尊便。”
“你……”
王承恩是真急眼了。
你个老头,怎么如此冥顽不灵。
他只好再开口:“徐大人,你不管你的死活,不管你家人死活,连你弟子孙元化的死活都不管了吗?”
“你已行将就木,活不了几年!可孙元化才高八斗,不过四十出头!”
“难道你也眼睁睁看他去死?”
徐光启怔了一下,微微转过了头。
“多说无益!王公公,我等早已将生死置之度外,你让我辅佐朱由检,是万万不可能的!”
王承恩闻言,眉头锁成了一个疙瘩,没办法之下只好拿出最后的手段。
“徐大人!”
“若你谁的死活也不顾,那就休怪陛下水淹天寿山防空洞,淹死那十万百姓!”
说完,王承恩冷哼一声,拂袖转身就走。
徐光启却再坐不住了。
他拖动着手铐脚镣霍然起身,一把抓住了王承恩的衣袖。
“王公公!什么意思!你说的是什么意思?”
造反那日,被藏入防空洞里的皇陵镇百姓,竟然还在里面待着?
这一晃二十多天过去,怎么可能?
王承恩见这一招果然管用,转身冷笑。
“徐大人,这就急眼了?”
“呵呵,那日你们的内奸文琪,早已将防空洞的位置交代出来。”
“陛下本要放他们离开,自谋生路!”
“可文琪却出了个主意,说这防空洞里的十万军民,大都是守陵军军属。”
“如今守陵军全员战死,他们必要生异心。不如直接灌水全部淹死,以绝后患!”
涉及十万人生死,王承恩却说的轻松无比。
徐光启却要疯了。
“文琪!又是你,文琪!你个王八蛋,狗娘养的畜生!你还要害死多少人!”
能让一贯斯文的徐光启骂出这样的脏话,可见老人心中的怒火。
“呵呵,徐大人,咱家最后问你一次,甭管为了那十万军民,还是为了你徐氏九族。你究竟愿不愿意,随咱家离开?”
王承恩死死看着徐光启。
徐光启仿佛浑身被抽空了力气,深深垂下了头。
“我……愿意。”
“哈哈哈哈!”
王承恩朗声大笑起来,一把扶起徐光启。
“徐大人,不……徐尚书,您真是识时务者,为俊杰!”
徐光启只感觉羞愤欲死。
他只能喃喃说道:“王公公,我那徒弟元化……”
“呵呵,徐尚书,不劳您的牵挂,他自有安排。”
……
盏茶后。
孙元化坐在另一处牢房中,瞪大眼睛。
因为他看见太监王承恩竟领着恩师徐光启,往诏狱外走去。
孙元化拖着遍体鳞伤的残躯,激动的站起身子。
“恩师?师父?您去哪里?您要被处斩了吗?王承恩,你个恶贼,要带我师父去哪?”
王承恩冷笑一声,根本懒得吭声,而身后的徐光启更是羞愧的不敢直视徒弟。
孙元化越发大怒,可惜无济于事,只能眼睁睁看他们离开诏狱。
就在他还要狠声大骂的时候。
一道人影突然出现在面前。
对方同样四十多岁,风尘仆仆,但脸上的坚毅之色丝毫掩盖不住。
孙元化见到此人后,呼吸一度停滞。
“你……袁……袁……”
“哎……”
那中年文士看着孙元化,长叹一声。
“元化,走吧!跟我去辽东,咱们……”
“建功立业!”
孙元化呆在原地,一句话再说不出口。
……
还是这个清晨,太阳将升未升的时候。
江西南昌府奉新县城,宋府。
宋应升推开房门一愣,但见弟弟宋应星枯坐在家中院内。
对方浑身露水,显然坐了整夜不曾回屋。
“长庚,你……为何没有回房睡觉?”
宋应星听到哥哥呼唤,终于抬起了头。
他满脸是泪,将手中的邸报揉成一团,扔在地上。
他抬起了头,迎着朝阳,露出笑容。
“没事!没事……哥,我决定了!”
宋应升不明何意,下意识询问:“决定了什么?”
“决定,拼了性命,也要写出咱大明的百科全书!”
“写出独属于天寿山皇陵镇的……”
“天工开物!”
初升的太阳打在宋应星脸上,映照着他无比决绝的面容。
……
江苏句容,茅山。
山峰绝顶之处,太阳跳出云层升起。
新的一天彻底到来。
一名衣衫褴褛,神色疲惫旅客钻出山洞,仰头看了看刺眼的太阳,露出微笑。
多么美好的清晨啊!
什么百年功名,什么千秋霸业,什么万古流芳!
与这清晨的阳光相比,又算的了什么?
他拎着拐杖,不顾双脚的肿胀疼痛,继续向前走去。
同时,口中吟唱起一位朋友教给他的歌谣,在山中飘荡。
“天地何用,不能席被!”
‘风月何用,不能饮食……”
“……”
“生我何用,不能欢笑……”
“灭我何用,不减狂骄……”
“芒鞋斗笠千年走,万古长空一朝游……”
“哈哈哈哈!先生,等着徐某,等着徐某完成你托付……”
旅客消失在群山之间,消失在苍茫岁月之间。
……
还是这个清晨。
当太阳高高升起之后。
紫禁城再次响起恢宏的声乐。
一道年轻不失威严的声音,响彻天地。
“先皇骤崩,归于五行!”
“朕奉大行皇帝之遗命,入奉宗祧!"
"内外文武群臣,及耆老军民合词劝进,至于再三。辞拒弗获,谨于今时,祗告天地……”
“即皇帝位!”
年轻皇帝,终于成功登上历史舞台。
或许,此刻的朱由检还不知道。
他将是最后一位汉人帝王。
也将是最后一任汉人国君。
他亲手终结汉人统治华夏二百余年的壮阔历史。
自他之后,华夏又将陷入三百年的漫长黑暗之中。
大明亡国的丧钟。
也在这一日,正式敲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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