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修和尚死得突然。
没人知道他为何会选择自我了结。
李监副脸上的灿烂笑容之下,其实有些烦躁。
威压法华宗祖庭国清寺是一回事,逼得国清寺住持元修和尚自我了断又是另一回事了。
汹汹风力必然会从方方面面向李监副涌来。
朝堂之上,御史台的言官们会如水一样往宫里递弹劾的奏章。
道、佛世外宗门之中,特别是佛门,会有大把大把的人共情元修和尚,仇视李监副。
一些偏好佛理,同情佛门的儒门大儒与士子,世家中人,也会对李监副生出憎恨。
甚至,本已稳稳当当的继任钦天监监正一事都蒙上了一层阴影。
先是一个了无和尚来了一次拦路成佛,又是一个元修和尚来上一次自我了断。
前后两次异曲同工的遭遇,李监副被深深恶心到了。
“好!好一个佛门!”
李监副心里无声自语,对佛门的厌恶更加强烈。
他决定了,只要皇帝陛下不把伐山破庙、拔除淫祀的差事从他身上撸了,从明晚开始,他就专门盯着佛门去搞事。
不就是玩狠的吗?
那就比一比到底谁更狠!
就在李监副心中念头闪动的时候,景妤已经收拾好了元修和尚的尸体。
身为心剑剑修,拥有类法术的施法能力,是一件极为正常的事。
景妤无视掉国清寺高僧大德们异样的目光,鼓动真气,将洒落在地上各处的血渍、肉块、碎骨、软组织,悉数摄至空中,然后以极快的速度平凑成一个头颅,安回元修和尚死后不肯倒地的身体上。
除了遍布细碎裂缝,元修和尚左手竖在胸前,右手拍着额头,脑袋浑然完整,与活着的时候没什么区别。
做完这件事,景妤快走几步,赶上了李监副带领下,忽略元修和尚自裁一事,继续前行的队伍。
钦天监的队伍中,祝青鸾特意回头冲景妤露出一个意味深长的笑容。
景妤心里当即格登一声。
或许在其他人眼里,她先前的举动只是有些反常。
但是在已经有所怀疑的祝青鸾眼里,她刚刚的行为可不就只是反常了,而是充满了嫌疑。
处处都是破绽,处处都显露了线索。
不过景妤也不慌,很快就平复好心境,该来的终究会来,慌是无用的,直接面对就好。
“我倒要看看你的葫芦里在卖什么药。”
怀里雷击枣木符印的恢复,让景妤放下了对夫君的担心,变得更为从容一些。
既然祝青鸾想玩,那就陪她玩玩。
反正现在的祝青鸾仍没有得到朝廷的正式赦免,从本质上讲,还是钦天监的阶下之囚。
只要没了利用价值,随时都有可能被关回牢里。
就算祝青鸾到时候攀咬,“指供”,也无需现在就担心,且因为这种担心而进退失据。
按下心中浮动的心思,景妤面上一片平静,专心下山。
天台山上,国清寺前。
高僧大德们沉默许久,终于有人打破仿佛雕塑一样的状态。
“师兄圆寂,由贫僧继任住持,诸位长老、师伯、师叔、师兄、师弟,可有异议?”
元修和尚的同门师弟,元思和尚站了出来,如此说道。
诸位高僧大德互相眼神交流一阵,齐声说道:“我等并无异议。”
随后,诸位高僧大德向元思和尚见礼:“见过方丈。”
元思和尚坦然受了这一礼,当即进入住持的角色,发号施令:“三件事。第一,元修师兄的身后事;第二,向佛门诸宗通报本寺遭遇,提醒他们多加小心;第三,禀报朝廷,国清寺从今日起,闭门清修三年。”
顿了顿,给出高僧大德们思考的时间,元思和尚方才问道:“不知诸位可有异议?”
一名清字辈的高僧向前一步,问道:“不知方丈对真、妄分歧,可有安排?”
元思和尚平静回道:“讲经,辨经,注经,修经。”
高僧大德们闻言,再无异议。
很快,元思和尚的意志得到了贯彻。
元修和尚的遗体连夜火化,烧出六颗舍利子,供奉进舍利塔中。
法华宗祖庭国清寺的遭遇迅速传遍佛门诸宗各寺。
闭门清修的决议通过特殊渠道,上报至礼部所辖的僧录司,请求批准。
神都天京。
入夜以后就安安静静,没有诵经吵扰其他犯人的了无和尚心底忽地生出浓浓的悲戚。
他霍然起身,向着天台山的方向望去。
“南无阿弥陀佛。”
良久,了无和尚口诵一声佛号,缓缓闭上眼睛,脸上满是愁苦之色。
了无和尚没有师门,出家以后云游天下,四处挂单。
第一站便是天台山国清寺。
彼时的了无和尚还在用真名,没有法号。
接触到法华宗的佛学义理以后,特别是“真空妙有”,以其“真空”,所以了无一念一尘,法界无相,万物一体;因其“妙有”,所以森罗万象,头头安立,缘起三千,法界无碍。
方才兴起了给自己起“了无”这个法号的心思。
在天台山清修五年,了无和尚觉得自己应该再去接触接触佛门其它宗派的佛学义理,便起了下山的念头。
当时,元修和尚还不是国清寺的住持,只是元字辈的大师兄。
经元修和尚介绍与安排,了无和尚去了净土宗的祖庭之一庐山东林寺,学习净土宗的佛学义理。
净土宗主要宗旨是以修行者的念佛行业为内因,以弥陀的愿力为外缘,内外相应,引导修行者往生极乐净土。
此宗的实践修行法门是念佛,特别是称名念佛,即口称佛名。
了无和尚在东林寺待了不到一年,认为“往生极乐净土”符合自己的理念,但“念佛行业”的方式不合自己的心意。
遂离去。
元修和尚继任国清寺住持,知悉情况以后,积极替了无和尚奔走,安排了无和尚去了九华山,交流学习地藏大愿。
不过九华山有太多达官显贵前往,了无和尚身份特殊,也没有待多久。
还是元修和尚出力,帮着了无和尚改头换面,隐姓埋名,去了神都天京附近的华严寺,学习华严寺的佛学义理。
总而言之,元修和尚称得上是了无和尚在佛学道路上的领路人。
两人关系极其密切。
这一次,李监副在了无和尚这里受了气,找上元修和尚,正是因为这一点。
至于元修和尚自裁的原因……
其他人不清楚,了无和尚,也可以称了无功德佛一清二楚。
因为是元修和尚将皇帝陛下与朝廷针对道、佛世外宗门展开了伐山破庙、拔除淫祀的行动这一消息,告诉的了无和尚。
又是元修和尚以佛门神足通,将了无和尚及时送到了白马寺附近,让了无和尚堵住了李监副的去路。
法华宗国清寺遭受李监副的报复,埋下一颗分裂的种子,实属元修和尚咎由自取。
佛法至精至深者,能修出六大神通,天眼通、天耳通、他心通、神足通、宿命通、漏尽通。
元修和尚修成了天眼通、天耳通、他心通、神足通、宿命通,唯独漏尽通差些火候,尚未修出。
正因如此,元修和尚通过宿命通洞见了法华宗未来因为“真心”与“妄心”、“色心共具三千”与“色法不具三千”而分歧、内耗、没落的结果,又无漏尽通破除执著烦恼,这才生了心魔。
法华宗修“心”,不易生出心魔,也更提防生出心魔。
一旦生出心魔,便要及早介入。
或闭关清修,或……
元修和尚选择了第二个“或”。
了无功德佛通过自己与元修和尚的缘分羁绊,感应到了这一切,故而愁苦。
站在牢门边,遥望天台山,了无和尚心中想了许多许多。
原以为自己心无挂碍,无有恐怖,远离颠倒梦想,究竟涅槃,得阿耨多罗三藐三菩提。
这一刻,了无和尚忽地发现,自己连五蕴皆空都没做到,谈何度一切苦厄?
度不了世间一切苦厄,拿什么效仿地藏大愿?
了无功德佛佛心乍碎。
就在这时,入内内侍省都知、右监门将军栾武来了。
“申国公,大家请您入宫。”
走到了无和尚牢门边,栾武躬身行礼,恭声说道。
“开门吧。”
了无和尚睁开眼睛,平静说道。
然而栾武知道,了无和尚……申国公心里一点都不平静。
没看到双眼血红了吗?
不用栾武亲自动手,随侍的小黄门主动上前,拉开了没有上锁的牢门。
没过多久,了无和尚出现在了太极殿。
皇帝陛下与皇后在殿门处等候着,殿内还有一桌丰盛的斋菜。
“舅父!”
远远看见了无和尚的身影,皇后神情激动地喊了一声,迎了出来。
“见过皇后殿下。”
了无和尚双手合十,恭敬见礼。
这一举动,令皇后脸上的激动迟滞了一瞬,旋即才恢复正常。
“舅父,今天是家宴,没必要这么客套。”
不去想其他的,皇后揽上了无和尚的胳膊,热情说道,“我特意吩咐了,做的全是斋菜,不会坏了舅父的修行。”
“多谢殿下。”
了无和尚依然遵循着外臣见宫眷的礼节,没有逾越。
皇后脸上的热情依旧,只是眼中明显地出现了失落的情绪。
自从舅父出家修佛,便越来越不像她的舅父了。
而且,每过一段时间再见,皇后都觉得比起人,舅父更像寺庙中的泥胎木偶。
修佛会把人性给修没的吗?
如果真是这样,皇后觉得皇帝针对佛门的举措,无错!
皇帝陛下看出了结发妻子的失落,及时出声:“申国公,一别经年,许久不见了。”
“老臣见过陛下。”
了无和尚闻言,犹豫了一下,最终还是松开了合十的双手,以臣礼面见君主。
“不必多礼。”
皇帝陛下挥挥手,示意了无和尚随意一些。
随后,三人走进太极殿,各自坐下。
面对一桌子丰盛的斋菜,了无和尚本没有动筷的欲望,但见了皇后眼中的失落愈发浓郁,最终还是象征性地吃了几口。
皇后得到一些聊胜于无的安慰,但是越发待不下去了。
随意找了个借口,皇后起身离开太极殿,将空间留给皇帝陛下和了无和尚。
待到皇后的身影彻底不见,皇帝陛下的脸色一点点从平静转为漠然,直勾勾盯着了无和尚,等待着了无和尚接下来的话。
了无和尚见状,双手合十,口诵一声佛号,然后说道:“贫僧了无,见过陛下。”
只这一句话,太极殿里的谈话性质便彻底变了。
先前,皇帝陛下喊了无和尚为申国公,君臣之谊还在。
现在,了无和尚自称贫僧,君臣之谊荡然无存。
既然不是君臣,那么谈话的便是大雍王朝的至高主宰,与佛门普通一僧尼。
皇帝陛下眼神幽微,语气漠然说道:“了无大师,朕有一惑,想听一听了无大师的回答。”
“陛下请讲。”
了无和尚躬身行礼,洗耳恭听。
皇帝陛下说道:“非有之有曰妙有,非空之空曰真空,是为真空妙有,对是不对?”
了无和尚点头:“对。”
皇帝陛下又道:“真空家乡,无生父母。乃是白莲妖人的八字真言,对是不对?”
了无和尚脸色微变,却只能再次点头:“对。”
皇帝陛下上身前倾了一些:“那么,是谁在朕的乾儿面前,将真空妙有与真空家乡混淆了的呢?了无大师作为佛门大德,想来有所耳闻吧?”
了无和尚痛苦地闭上眼睛,不敢作答。
“哼!”
皇帝陛下见状,勃然变色,却没发作,只是挥手,“栾武,送了无大师回攘奸卫天牢,该上什么措施,就上什么措施,明白了吗?”
“喏!”
侍立在太极殿门外的栾武立即进入殿中,领下旨意,送了无和尚出宫。
殿外的一个角落里,皇后强忍着现身的冲动,目送舅父离开。
这一别,她就真的再也没有父亲了。
“夜深了,回去安歇吧。”
皇帝陛下不知何时来到了皇后身边,给皇后披上一件大氅。
随即在月光下,拥着皇后往后宫走去。
走着走着,皇后似呢喃,似询问,低声说道:“是舅父吗?”
皇帝陛下没有给出回答。
此时无声胜有声。(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