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们主仆俩在聊什么呢?”
朱翊钧随口问了句,下一刻便看到了桌上的奏本,顿时眉头皱起。
虽然很厌烦这些没完没了的弹劾,但朱翊钧还是拿了起来,打开查看。
与此同时,耳边是郑梦镜的声音:
“没什么,臣妾就是想着常洛的年纪也不小了,便想多安排几个人去他身边照顾,臣妾好歹是他的庶母,自然要待他好些……”
“陛下,您怎么了?”
郑梦镜本来还想继续诉说自己这个庶母有多‘关心’皇长子朱常洛,但她发现朱翊钧查看奏本的脸色居然越来越难看起来。
她不由得奇怪,奏本里面到底都写了些什么?
此时的郑梦镜还很不以为然,她还不知道,这封奏本中的内容,不仅仅是在劝皇帝朱翊钧早立皇长子为太子!
还有在劝皇帝朱翊钧,杀了她这个祸国殃民的妖妃!舍母留子!
……
万历皇帝朱翊钧并没有将奏本中的内容告诉郑梦镜。
他直接派人将这封签着‘申时行’名字的奏本送往了申府,并要他的申先生,给他一个满意的答复!
值得一提的是,朱翊钧知道申时行最近都在家中养病,他也知道此时的申时行还并不知晓此事。
……
王有芙总觉得自己的名字有些讽刺,有芙有芙,按理来说应该‘有福’才对,可她从小到大,都是没有‘福’的。
王有芙生长在顺天府的一个普通人家,虽长在天子脚下的京师,可人与人之间的阶层是不一样的。
她虽然生得美丽,可显然,她没有那些富家小姐们的命好。
万历十三年的那场大旱,让王有芙那本来就已经算是勉强糊口的家,彻底‘散’了。
那一年大旱没有收成,然而‘青天大老爷’们可不管这些,就算百姓们没有收成,朝廷也要派官吏上门收税。
王有芙有时候还是挺感谢朝廷,能让他们这些穷人百姓‘用银子交税’的。
因为这样不仅能方便她父亲将她卖了以后就能直接用现银交税,还能帮她的弟弟们攒下些‘老婆本’。
“闺女儿啊,爹对不住你,咱家情况你也知道,为了伱的弟弟们,爹只能把你卖了,你可千万别怪爹啊。”
这是王有芙的父亲对她说的最后一句话,然后她便被当牲口一样买走了。
官府其实是不允许民间卖儿卖女的,但王有芙仍旧记得那天买她的那个人,是顺天府的府尹。
那个府尹已经快六十了,似乎是来‘体察民情’,体察体察着,就上来问她愿意不愿意去他家里伺候。
王有芙其实不想去,然而她的父亲替她做了主。
王有芙其实本来叫王有福,因为她娘在世时说过,希望她能做个有福气的姑娘。
然而在她被顺天府府尹买走的时候,府尹大人许是年纪大了耳背,将她的名字听成了‘有芙’。
博学多才,饱读诗书的府尹大人甚至还捋着花白的胡子夸赞她道:
“有芙有芙,芙蓉佳丽,清水出芙蓉,天然去雕饰。采尽芙蓉秋不知,水声流去少年时。不错不错。”
王有芙没读过书,她听不懂老大人在说什么,但想来老大人读了那么多的书,说的话应该都是对的吧。
万历十三年,在那一年大旱时,王有芙才八岁,她因为长得‘乖’被前来‘体察民情’的顺天府府尹买了回去。
本以为被卖了,这辈子就都得伺候府尹大人了。
然而,就在她被买回去的那一晚,突然来了一大堆凶神恶煞的官兵,将正在脱衣裳的老府尹大人给拖走了。
后来才听说,老大人贪了赈灾粮,被英明的皇帝下令砍了脑袋。
老府尹大人被砍了脑袋,王有芙身为罪臣家中的奴婢,逃不掉再次被卖的命运。
王有芙觉得自己还是有点福气的,在一群任由人挑选采买的奴婢中,她居然被皇帝亲弟弟潞王府中的管事嬷嬷看上,并买去了。
王有芙就这样在潞王府中当牛做马,度过了几年,直到万历十九年这一年,王府的女主人潞王妃找到了她。
潞王妃很温柔,还丝毫不嫌弃地握着她这个奴婢的手,对她说了很多的体己话。
潞王妃夸她生得好看,夸她机灵。
潞王妃还对她说,像她这样的美人留在王府里,实在是可惜了。
要是将她送进宫里,保不准哪天就能被皇帝看上,然后就能像‘鼎鼎有名’的郑贵妃那样,成为皇帝的宠妃了。
王有芙不觉得自己有这种本事,在她心中,高高在上的皇帝是不可能多瞅她这种蝼蚁一眼的。
奈何潞王妃说的很是动容,加上她又是个心软的,她不会拒绝,也没有资格拒绝。
王有芙就这么被送进了宫,进宫前,潞王妃身边的嬷嬷再三叮嘱她不要忘了王妃的恩情。
王有芙当然不会忘,毕竟王妃曾对她那样温柔地说了那样多的话。
“贱蹄子,赶紧起来跟咱家走!”
一声斥骂拉回了王有芙的思绪,因为‘忤逆’皇三子殿下而被掌了十几个大嘴巴子的她,不仅脸肿了,头也是晕的。
“快点起来!算你命好,贵妃娘娘仁善,不仅不怪罪于你,还让你去伺候皇长子,你个死丫头就偷着乐吧!”
被催促间,王有芙急忙晃晃悠悠起身,紧紧跟在公公崔文升的身后。
刚从皇三子这边‘脱离苦海’的她只希望,皇长子不要那样难伺候了。
……
申府。
申时行可谓是人在家中坐,锅从天上来。
在家养病的他莫名其妙就收到了皇帝陛下的口谕,质问他为何要撺掇百官一起逼问君父。
申时行可谓是一脸懵逼,直到他看完那封联名奏本以后,才恍然大悟。
合着许国这是打着尊敬他这个首辅的名义,故意把他这个首辅的名字加在最前头。
这是在拿他当出头鸟,当挡箭牌啊!
回想起这几年的风雨,申时行是真的感觉累了,他突然有些能理解王锡爵为什么要执意辞官了。
“申阁老,皇上要您给个回信,快些去动笔写吧。”
来传口谕的是张诚,不再是张鲸。
因为张鲸已经倒台了,如今的司礼监,东厂,都由张诚管理,如今的张诚,终于一家独大。
张诚对待大臣们的态度与张鲸对待大臣们的态度,可以说是截然不同。
张鲸会与大臣们之间保持着礼貌友好的关系,张诚就没那么好了,他只忠于皇帝陛下,哪怕面前的申时行是内阁首辅,也别想得到他张诚的多少尊敬。
申时行听完张诚的催促后,有些麻木地问道:“张公公,我非得要书面回奏皇上才行吗?”
“嗯。”张诚毋庸置疑地点了点头,逼迫一般道:“必须书面回复。”
得到答案的申时行没有再说什么,他也懒得再跟张诚客套,转头朝书房走去,步伐虚浮,如丢了魂魄一般。
回到书房后,申时行并没有急着给皇帝写‘回奏’,而是走到了书架边,翻出了一个小箱子。
小箱子打开,里头是满满的信件,这些信,基本都是张居正当年回家守孝时,与他公私往来的信件。
除此之外,还有几封‘特别’的信。
这几封特别的信,是这几年间,张居正的孙子张重辉写给他的。
申时行拿出了其中一封,再次看了起来。
只见上面字体的排版,永远是雷打不动的从左至右。
除此之外,最近两年来信的用笔,甚至都不再是毛笔了,看字的情况,应该是硬生生的炭笔。
信的内容更是年复一年的直白,上面直接写道:
【元辅大人,您好,新的一年祝您新年愉快。另外,望您明哲保身,我张家才可安宁。虽然我已经预测到,您的首辅之位坐不长久。更说不定,您将成为下一个张太岳。】
看着这封稚嫩直白的信,申时行突然笑了,苦笑。
第一次收到这封信时,申时行只以为对方想要装神弄鬼,亦或者说是张居正的儿子们对他的蓄意诅咒。
后来第二次收到时,他开始觉得这是小孩子的恶作剧。
后来第三次,第四次,第五次……
申时行收到了很多次,每次他都会看,看过后便只是付之一笑罢了。
可事到如今再看这信,申时行突然觉得好笑的不是这信,而是他这个人。
本以为会是诅咒,会是恶作剧,没想到到头来,居然是预言。
“叔大啊……”申时行将信放回去的同时,自顾自地苦笑道:
“没想到最终,我的结局居然被你孙子预言到了……
没想到最终,我也如你一般,葬送在了咱们的学生手上……
没想到最终,我也如你一样失败了,我也没能实现中兴盛世……
没想到最终……我这一生如履薄冰,终究还是没能走到对岸啊……”
苦笑喃喃间,申时行坐到了书桌旁,他认命般地研磨起了墨,又认命般地提起了毛笔,最后认命般地在纸上写下:
“回奏圣上,臣近来正逢身体不适休假,那道奏疏臣并不知晓,与臣无关。张有德不谙大事,胡乱进言实乃愚笨之举。而册立一事,圣意既已定,自可决断册立之事,不要因小人鼓噪而影响圣心。”
这封‘密疏’通篇皆是得罪人的话,而且得罪的对象,是文官集团,是群臣百官。
身为百官之首的内阁首辅,申时行写出这样‘得罪人’的内容回奏皇帝,其中意义可谓不言而喻。
……
乾清宫。
看着申时行的回信,朱翊钧先是惊诧了一瞬,很快又是冷笑道:
“看来申时行是不想干了啊。”
一旁的张诚刚想附和些什么,就又听皇帝下令说道:
“将这封‘密疏’‘不小心泄露’出去,让朝中的大臣们都好好看看,身为百官之首的内阁首辅,是怎样看待他们的吧。”
想走?
那走之前,就请申先生你,再替朕挡一回吧!
……
这道密疏,很快便‘不小心’流传了出来。
满朝文武,可以说是无人不知,无人不晓。
朝中大臣们见申时行这般明目张胆的做‘墙头草’,甚至还在密疏中说敢于为文官集团当‘出头鸟’的工部主事张有德愚笨!
这下子,群臣百官们纷纷彻底气炸了!
于是乎,铺天盖地的弹劾,再次袭来!
只不过这次弹劾的矛头不是直指皇帝,而是首辅申时行!
给事中黄大城第一个上疏,弹劾申时行表面上赞同群臣百官们立皇长子朱常洛为皇太子的建议,背地里却偷偷迎合圣意,拖延册封皇太子一事,以此首鼠两端之态来左右逢源!
紧接着,内阁中书黄正宾也上疏,弹劾申时行排挤,陷害同僚。
万历皇帝朱翊钧在看到这两封弹劾奏疏后的反应十分耐人寻味,他似乎看热闹不嫌事大,不但没有惩治申时行,甚至还下旨将黄大城,黄正宾二人给罢了官。
朱翊钧的这个举动,可以说是彻底戳中了百官们的‘痛点’!
‘暴风雨’终于‘再度’来临,这一回淋向的人,是首辅申时行,以及所有与申时行有关的人!
其中,御史张鹤鸣上疏弹劾远在辽东边境的将领李成梁贵极而骄,奢靡无度!
除此之外,更是有人直指李成梁不仅将整个辽东的商利全都收到了自己手里,甚至还指出了李成梁结交辽东当地权贵,以及巴结勾连申时行等朝廷命官之举。
边军将领与阁臣相互勾连,这是死罪,嘉靖年间的内阁首辅夏言便是死于此罪。
人人都知道夏言是被冤枉的,然而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
所以夏言死了,还是十分耻辱的被绑住手脚,像抬年猪一样被抬去刑场凌迟。
身为首辅的夏言死了,死于勾连边军将领之罪。
而如今的首辅申时行,也被人扣上了勾连边军将领李成梁的死罪。
如此多的罪状铺天盖地指向申时行,按理来说,这位谨小慎微的‘老好人’阁老,应该出来为自己辩解才是。
可申时行的做法却是令人费解,他不但不出来辩解,甚至干脆连门都不出了,整日只待在家中,好似在家等死一般。
事实证明,申时行的确在等死,他已经放弃了挣扎。
申时行很清楚,如果皇帝真要杀他,百官真要害他,他就算是舌灿莲花也没有用。
就像张居正被抄家一样,哪怕把张家都给翻过来了,也没有找到十足的证据来证明他有罪。
可最终皇帝和官僚集团们,还是要给张居正定罪,并且还要让他的子孙后代,成为人人都为之唾弃的罪臣之后才肯罢休。
申时行太懂皇帝陛下了,因为朱翊钧是他看着长大的学生,而他也是除了张居正以外,教授朱翊钧最多课的先生。
申时行懂皇帝,但他更懂文官集团,因为他是内阁首辅,是文官之首,是文官集团的领头羊。
申时行很清楚,大明朝的文官集团,这是一个比皇权还要可怕的存在,这是一个巨大的既得利益团体。
它们早已如参天大树的根基一般,深深扎透在了大明帝国的每一处。
而他们那所谓高高在上的天子,说得好听些,那是垂拱而治。说句难听的,天子就只是个吉祥物罢了。
申时行知道一切,事到如今,他能做的,只有听天由命了。
……
正所谓有人欢喜有人愁。
首辅大人申时行在等着听天由命。
鸿胪寺主簿赵士桢,却终于等来了他的上门女婿——张重辉。
啊……
本就不多的订阅,追订还越来越少……
老板们是养书了,还是弃书了……
求别养书啊……
小作者码字码的心都在发凉啊……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