诏狱。
“张重辉,跟咱家走吧,有人要见你。”
张诚拉着一张脸,满满都是不情愿,如今他不仅失了东厂督主一职,还被陈矩借‘张允修带刀入紫禁城需全面盘查’为由,将他在东厂内部的‘旧势力’全都给拔除掉了!
张诚气得牙痒痒,却也只能是无可奈何。他更是严重怀疑,张允修之所以能够带着刀入紫禁城,背后会是陈矩故意搞的鬼!
“又有人要见我?谁啊?”张重辉明知故问道。
“呵……”张诚都被无语笑了,能劳动他这个司礼监大太监亲自出马‘请’的,除了那个人,还能有谁?
要不是皇帝陛下亲口吩咐了要他亲自来拿人,还不能被外人知道,他是真的不想再见这个曾连捅他十几刀的‘疯子’了!
被捅的那十几刀本来都没那么疼了,可如今在看到张重辉后,张诚只觉得又隐隐作痛起来……
“赶紧走!别废话!”张诚说话间又往锦衣卫们的身后躲了躲。
没办法,眼前这个‘疯子’可是连国舅都敢揍,首辅都敢踹的啊!不防着点,保不准又从哪儿掏出刀来捅他了……
“可是我这身上臭烘烘的,让我这样去面圣,似乎是对圣人的不敬吧?
要不张公公,你还是让我先去沐浴一番,再换身干净的衣裳吧。”
张重辉说着,还不忘抖抖他那沾了杂草的衣袖子,下一刻便有一只小蟑螂掉了下来。
张诚也是哑住了,转瞬又骂道:“你居然还敢提条件!?”
张重辉却是无所谓了起来,抬步就走间,施施然说道:
“那就这样去见皇上吧,我是无所谓,就是怕万一身上掉只老鼠下来,会吓到皇上。”
“诶诶诶!”张诚抬手拦下了快步就走的张重辉,上下打量了对方一遍,又思衬了一番过后,最终,他还是只能无奈挥手。
“带他去洗洗,再换身干净衣裳。”张诚吩咐一旁的锦衣卫,又专门叮嘱道:
“搜身时可千万搜仔细了!千万不能再让这小子带什么要命的家伙事儿进宫!
为防止万一!待会将他的手脚全都给拷上!另外,再拿个东西罩住他的脸!”
张诚这次是真的怕了,为了防止张重辉会再次突然发病,铐住手脚他都觉得不够,干脆就把张重辉的脸也给罩起来,省得其万一发起疯来,会跑去‘咬’人!
总而言之,这次面圣,必须得谨慎谨慎再谨慎!
……
太庙。
夜已深了,朱翊钧却仍旧跪在这里不肯挪窝,显然是要在他老朱家的祖宗祠堂里头,见张重辉这么个外人了。
“皇爷,张重辉一个罪臣之后,如今又是戴罪之身,让他来太庙这种圣地,是不是不太合适啊?”陈矩小心翼翼地问道。
朱翊钧对此没有作出回答,陈矩也是有些后知后觉起来。
他陈矩自己还是一个身体不全的阉人太监呢,连他都能踏进这太庙,张重辉为什么又不能呢……
“皇爷,人来了。”
张诚的声音传来,与此同时响起的,还有“啷啷啷”的铁链声。
……
沈府。
“暂时先这样定下,时候不早了,我就先告辞了。”
顾宪成撂下这句话后,匆匆便要离开,走时手里还抱着一件厚斗篷,值得一提的是,他身上还披着一件。
“叔时,都这样晚了,还是留在我府上歇一夜吧。”沈鲤出言挽留道。
邹元标也是道:“是啊,我见今日外头风大的奇怪,瞧着倒像是要下雪了一般。叔时你就留在仲化家过夜吧,我也准备留下过夜。”
“是啊,都这样晚了,外头风又大,我今夜干脆也不回去了。”郭正域打着哈欠说道,转头又看向沈鲤:“仲化,难得的机会,待会儿你要不要请咱们喝上几杯?”
沈鲤笑笑:“又喝?就你那酒量,两杯倒还特爱逞能。”
“今时不同往日,如今我酒量可好了,待会儿看我将你们仨都给放倒!”郭正域说笑间上前就要从顾宪成手中接过斗篷,显然是默认了对方会答应留下。
然而,面对这几人的热情挽留,顾宪成却只是笑了笑,躲开道:“不了,我还有事。”
说罢,顾宪成头也不回的走了,似乎要急着去见什么人。
“嘿,你走那么急干嘛?”看着顾宪成匆匆离去的背影,邹元标忍不住调笑道:“这么晚了,伱莫不是要去幽会某个红颜知己吧?”
郭正域也笑着附和:“哈哈哈,这样急不可耐,定是了!”
然而再如何调笑,顾宪成都没回头,俨然一副没有听见的模样。
对此,郭正域只好道:“唉,罢了,他要走就走吧,少了他这个酒量最好的,我也能少一个对手。”
“话说,这天时不太对啊。”沈鲤站在窗边,望着外头呼呼直刮的北风,他不由得奇怪道:“这才九月份,该不会真下雪吧?”
……
与此同时,沈府外。
“顾大人,我家老爷让我套马送您回去。”沈府管家说道。
“如此,那便多谢了。”顾宪成说着上了马车,却是又吩咐道:
“劳烦,先去紫禁城。”
……
太庙。
“陛下,草民看不见您在哪儿,想来应该没有跪错地方吧?”
耳边是张重辉疑惑的声音,朱翊钧回头看去时才发现,面带铁具的对方居然直直对着太庙右方行跪拜礼,而他跪的却是在太庙偏左的方向。
一旁的陈矩尴尬咳咳,伸手想将张重辉拉个面儿,然而却是被他的皇帝陛下制止住了。
“罢了,就这样跪着吧。”
皇帝陛下似乎是‘怕了’上次被张重辉跪完后的‘倒霉’经历,更似乎,是不想‘面对’对方。
“你们都先出去吧。”朱翊钧吩咐完又转回了头,目光再次放在了嘉靖皇帝朱厚熜的牌位上。
“皇爷,万一这小子发疯伤了您怎么办?”张诚忙‘表忠心’的‘关心’道。
这次,朱翊钧没说什么,陈矩却是替他的万岁爷回答了张诚:“他手脚被拷,连路也都看不见了,还能怎么样?”
张诚哑住了……他没想到自己的一时谨慎,居然弄巧成拙,不仅没能获得皇帝陛下的夸赞,还被‘死对头’当着皇帝陛下的面给阴阳了一番!
尻啊简直!
抱着无奈与不甘,张诚与陈矩等人一一退出了太庙。
陈矩还很贴心的将大门关了起来,因为他知道皇帝陛下接下来与张重辉之间说的话,是不能被任何‘外人’所听去的。
“陈公公。”看着陈矩这般殷勤,张诚忍不住怪笑道:“还是你得主子万岁爷的心啊,将来我张某,就多多求你关照啦。”
“张公公说的这是什么话?”陈矩揣着袖子,淡定回问道:
“咱们都是万岁爷的奴婢,就算要求关照,也只能求主子万岁爷的关照。
咱们身为奴婢,挨了一刀,没儿没女的家伙,可得时时刻刻谨记着自己的身份才行。
可千万不能去学,前朝某些结党乱政的乱臣贼子们呀。你说是不是呢?张公公?”
这样赤裸裸的嘲讽明眼人都听得出来,张诚更是深知,对方这是在嘲讽他在内廷中的‘徒子徒孙’过多,有结党乱政之嫌。
一想到自己的势力正在被陈矩一一‘剪’掉,张诚就气得心焦肚闷。然而就算再怎么气,他能做的也就只有先隐忍蛰伏,等待时机,东山再起!
……
与此同时,太庙中。
一片沉寂。
朱翊钧这个皇帝都还没有开口,张重辉这个‘罪人’自然没有主动提问皇帝的道理,同样只好沉默着。
不知过了多久,万历皇帝终于开口了,然而问的却并不是立皇三子为皇太子的方法是什么,而是问道:
“你还记得你祖父的模样吗?”
面具下的张重辉只想了一瞬,便回道:“回陛下的话,祖父过世时,草民才四岁,故而早已不记得祖父的模样了。”
“是嘛……”朱翊钧似乎有些感慨,看着嘉靖皇帝牌位的目光却是颇为平静,接下来,他更是说了一句有些莫名其妙的话。
“说来也巧,朕的祖父驾崩那年,朕‘也’才四岁,更与你一样,都记不得祖父的模样了。”
朱翊钧的这番话,张重辉没有接,因为他不知道该怎么接。
张重辉更是在纳闷,万历皇帝为什么不直接问有关于立太子的‘正事’?反倒是扯起了这种有些莫名其妙的废话?
就在张重辉奇怪对方目的究竟何在之际,他的耳边又传来了朱翊钧的‘无病呻吟’。
“其实朕与你也不太一样,你比朕好多了,起码你被你祖父抱过。而朕的祖父,却从未抱过朕,更从未见过朕。亦或许,他都不知道有朕这样一个孙子的存在。”
张重辉仍旧沉默着,他甚至有些怀疑万历皇帝是不是喝醉酒了,他们之间,还不至于‘熟’到说这种话题的时候吧?
唯一的可能只有一个,那就是——试探!
“朕从未得到过祖父的爱,就连名字,都是先帝登基后,才给朕取的。”朱翊钧还在说,颇有种在伤感往事的既视感,又道:
“好在,朕的父亲很爱朕,在朕六岁那年,他就立了朕为太子。
他为朕寻了天下最有学识的老师来教导。你祖父,就是其中一个。
说实话,朕已经忘记你祖父的模样了,只记得他有一道好胡须。
朕还记得,朕初登基时,他待朕是极好,极尊敬的,可慢慢的,他就变了。
许是你曾祖父过世一事,对他的打击太大吧,自夺情之后,他越发放肆无礼起来。
他……
说实话,朕那时候不怪他,朕那时候也能理解他,朕还很相信他。
相信他也像他口中所说的那些圣人之言一般,墨守成规,洁身自好。
朕相信他就是他口中所谓的君子,并时刻谨记着他的教导,做一位勤劳节俭的君主。
可是呢?他骗了朕。他不是君子,他是小人。他更不是个清官,也不洁身自好。
他骗了朕那么多年,嘴上要朕这不能做,那不能做,可他自己背地里却什么腌臜事都做了。
所以……”
沉默了,半晌后,万历皇帝‘才’继续问道:
“所以,朕问你,你觉得‘他’,该不该死?”
朱翊钧说罢,转头看向了张重辉,说实在话,他现在很想看看对方的脸上会是什么表情。
但想了想,还是不看为好,毕竟他已经可以确定了,‘他’就是一个‘冒牌货’!
朱翊钧觉得自己很了解张居正,他‘认为’自己的这位老师,是绝对不能够忍受,被人骂做‘小人’的。
如果张重辉是真的张居正,早就急着出声替自己辩驳了,怎么可能半天了还不吭声,跟个哑巴一样?
面对万历皇帝的这番‘拐弯’问罪,张重辉又是沉默了片刻,才‘官方’地回道:
“回陛下,草民的祖父已经去世多年,时间久远,真相是否如此,草民不敢妄言。”
“噢?”朱翊钧故意问道:“你的意思是,朕所言有错,你祖父无罪咯?”
“草民不敢。”张重辉只能这样回答,紧接着又是十分‘不出意外’且‘不知死活’的又道:
“草民只是认为往事久远,且官府之中也并非人人都是君子,如若说臣的祖父该死,那这满朝大臣,恐怕没几个不是身负死罪了。”
看着满嘴‘胡言乱语’的少年,朱翊钧忍不住冷笑了起来,这样一个脑子都没有的愣头青,怎么可能是张居正?
朱翊钧‘再次’认为申时行和于慎行他们是疯了,才会信这个毛头小子是张居正!
而朱翊钧更是好像‘也’已经忘记了,不久前的他自己,还被这个满嘴胡言的毛头小子,给吓得平地栽了一跤。
“张重辉,你知不知道你在说什么?”朱翊钧的语气骤然冷了下来,全然没了先前的‘推心置腹’。
若是‘正常人’在听到皇帝陛下这般语气过后,早就吓得大气不敢喘,亦或者是大声哭喊求饶着:“皇上饶命啊!”
然而,此时的张重辉却像是听不懂人话一般,开口便又是一番疯言疯语,道:
“陛下,草民本就是死罪之身!如今得以面见圣人,除了想要请您饶过一死以外!还想借‘帮皇三子登上储位’一计作为筹码,斗胆请您重查当年之事!以还草民的祖父一个清白!还张家后人们一个公道!”
这一番‘既要’‘又要’,且‘还要’的疯话,在‘正常人’的眼里,张重辉已经是疯得没边了。
既想要皇帝饶过自己一命?还想要皇帝重查当年一事?
让这个最厌恶张居正的皇帝,还张居正一个清白?还他们张家一个公道?
朱翊钧更是都被张重辉的这番‘疯话’以及‘疯样’给惊呆了……
又想免去死罪?还想……
“你?想为张居正平反?”朱翊钧几乎是不可置信地问道。
张重辉却像是没发现‘危险’即将到来一般,仍旧是‘不要命’地回道:“回陛下,是的!”
“你疯了吧?”
这四个字,朱翊钧几乎是脱口而出,他几乎不敢相信,张重辉居然敢当着他这个皇帝的面,说出想要为张居正平反这种话来?
这已经不是不要命的程度了!这更是在挑战朱翊钧这个皇帝忍耐极限的程度!
同时,这也是在挑战张家‘九族’的极限程度!
为张居正平反?
朱翊钧笑了!
是想要他这个皇帝,自己打自己的脸不成!?
“哈!哈!哈!”
朱翊钧都被张重辉这番可以诛九族的疯话给气笑了,此时此刻,他甚至都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亲自见这么一个彻头彻尾的疯子!
张重辉疯了,他自己也疯了不成?
“你说你有比三王并封更好的法子?说出来!”
朱翊钧直接跳过上一个癫了的话题,此刻他已经可以确定张重辉不是张居正了,因为张居正不可能会癫成这副样子!
至于那所谓的,比三王并封更好的法子,朱翊钧本来就不信,现在就更不信了!
只不过见都见了,他倒想要听听看,张重辉还能有多癫!
事实证明,万历皇帝还是低估了张重辉的‘癫能力’。
因为,张重辉接下来给出的答案,别说是‘诛九族’了。
毫不夸张的说,‘诛十族’都不为过!
“回陛下,想要让皇三子‘名正言顺’的当上皇太子,方法十分简单!”张重辉大声说道:
“《皇明祖训》言无嫡立长,您只需要暗中杀了皇长子!如此一来,皇三子就是长子了!
届时,您便能够‘光明正大’的将已经身为长子的皇三子!‘名正言顺’的立为皇太子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