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长赢
马车内,冠服被洇成暗红,白皙的手臂似沾了朱砂,刺目却又极其绚烂。
金红交织,钗环浴火。
青追秀气的小脸早已惨白,紧握住卫挽的那双手却不敢有分毫颤抖,生怕自己一个松懈,那利刃便更深一寸:“公子…您这是做什么啊!”
“呵,”她芙蓉美面是一片寒凉,唇线紧抿,“真是肮脏至极。”
青追咬住牙,忍住自己那如泉泪意,颤抖出声:“公子。”
美人玉指轻颤,低垂的凤眸压着汹涌浪潮,波澜之下呈现的是只有她自己才看得见的硝烟,是残垣断壁,是尸山血海,亦是她的粉身碎骨。
而这一切,皆因权力之巅那个高高在上的王。
青追眼疾手快抢过钗环,一边忍着决堤的眼泪,一边翻箱倒柜的找药箱。
她仿佛感受不到痛苦般,斜倚在轿壁,眉眼间似孤月洒金,直入寒潭深江,吐息如珠落玉盘:“赢儿近身之人,必要谨慎。”
青追呜咽:“青槐、晏和一直守在小娘子身旁,从不假手于人。”
淮武王府门庭前,正蹲着一个垂髫小儿,身着莲藕色软纱裙,手中拿着一片小树叶,拨弄地上的小虫,许是时间久了,白净的小脸逐渐出现几分焦躁,时不时抬起头张望:“槐姨姨,小姑姑什么时候回来。”
青槐素雅的颜上漾着笑,带着些哄劝:“如今秋风爽利,府前人多眼杂,小娘子不如到扶云阁里等少主。”
这孩子,便是淮武王府的嫡长孙女,卫般,生于夏日,所以她们家公子便为从女亲取表字长赢。
长嬴开序,炎上为德。
同时,隐喻常胜之意。
闻言,小儿摇了摇头,继续拨弄地上的小虫,摇着小脑袋,念念有词:“夏虫声——渐微,秋虫声——渐繁,微物……[1]”
还未念完,小儿的耳尖动了动,极快眨了下乌溜溜的桃花眼,耳廓随之又动了动。
倏然,在青槐还未反应过来之际直起了身,随手丢掉了小绿叶,向那悠悠驶入小巷的马车跑去,跑前还不忘弯下身子,用两只嫩白的小手向下一捞,抱起自己的裙延,清脆的声线回荡着整个小巷:“小姑姑!”
闻声,卫挽忙叫停了车轿,随手扯断了青追正仔细缠着的绷带,胡乱打了个结就出了马车。
她的身子还未站稳,便被扑了个满怀,丹蔲玉手落在小儿的发顶,语调里夹杂着笑意:“小阿赢。”
“小娘子耳力过人,青槐自愧不如。”青槐在卫般身后紧跟来,笑道。
卫般仰头,弯着一双桃花眼盯着卫挽,端起一副央求夸赞之色:“当然,大父与阿父镇守边塞,阿赢岂能辱没卫家门楣。”
她不禁看笑了,丹蔲玉指落在卫般的耳垂揉了揉,毫不吝啬夸赞之言:“卫家孩儿,世代骁勇。”
卫般本在小姑姑的夸赞中洋洋得意,可奈何他生来五感敏锐,轻易分辨出掩在小姑姑幽冷的丹桂香之下极其细微的血气,桃花眸悄然落于广袖之上还有些湿凉的暗红,霎那间,蹙了眉,声音带着小心翼翼:“小姑姑受伤了?”
青追收拾好马车内的药箱,掀帘而出时,就正巧听了这声询问,瞬间倒吸了一口冷气,环顾四周,见百余丈内皆无一人,才稍安心下来。
旋即,不得不咽下脱口的阻止,努力平复嗓音:“公子,此处风凉,不宜久站。”
青槐颇为诧异的看了一眼青追,旁人或许不知,但如她和晏和这般近身伺候的却知道,小娘子生来五感便比寻常人敏锐,大公子曾说,即便是营中精锐亦不及半分,所以,此言定不是孩提之言,公子当是真的玉体有损。
卫挽伸手如同逗猫般,挠了挠卫般的下颌:“别怕,只是沾了别人的血迹。”
闻言,卫般桃花眼眯了眯,竟是同卫挽如出一辙的冷戾:“阿赢不怕,幸而姑姑无碍,只是……谁若敢伤小姑姑分毫,我卫长赢必定剁碎他的手骨,践碎他的头颅。”
这番姿态,一时竟镇住了在场的三个女子,青槐和青追则是惊于平日乖顺的小主子生气起来竟有七分公子的杀伐魄力。
卫挽则是惊于卫般小小年纪便有如此冷戾之气!当年她请命诛敌,就将阿赢带在身边,而前往雁门关一途其实并不顺利,彼时的小阿赢,坚韧又机灵。
也是此时她才知道,原来这么早,阿赢的天赋就已经这般卓然。
主仆四人行至扶云阁,还未过拱门,院内丹桂香气便阵阵传来。
她牵着卫般坐在桂下的美人榻上,吩咐青追端来奶羹和茶糕,自去净室换了身衣服。
她从净室缓步而出时,见卫般闲不住的站在美人榻一侧,左三圈右三圈的打量比他高上数尺的玄铁红缨枪。
自偏房,走出位黑衣女子,广袖一展,俯身行礼:“少主。”
见了来人,卫般弯着一双似水的桃花眼唤道:“棠姨姨。”
清脆甜音,似酸枣裹蜜,同方才在府门外扬言要剁碎人手骨的样子,有着莫大的反差,饶是卫挽都不禁沉默了几分。
青棠惯来冷肃的脸,都可见的柔和了,蹲了个半礼:“小娘子。”
“找到人了?”卫挽慵懒的倚在美人榻上,玉指托着一侧下颌,闭目养神。
青棠低首:“是,云阳县主的家丁,将人胡乱抛掷在城郊,但属下并未即刻将人带回,想着主子入了金阙,以那位多疑的性子,应当会着人来探查,不肖三刻,便等来了骁骑卫首领。”
卫挽揉了揉眉心,轻应了一声,倏然,脑中一闪而过那双深邃又狭长的双眼,不禁周身冷气四溢:“去查一查,今日福满阁天字三号待了哪位客。”
她下颌紧绷,丹蔲玉指摸着腰间长鞭的鞭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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斜阳余晖反照在沈府肃穆的黑砖暮瓦之上,零落横斜在偏院的九曲回廊上。
沈清极骨节分明的手指攥着书简,指尖渐渐泛白,而狭长的狐目正穿过竹窗,望向虚空。
“公子,”山松黑段锦袖上绑着袖箭,抱拳而立,“郑国来信,若是卫王不同意前去邺城相王,该当如何。”
沈清极如蝉若翼般的长睫压出一道褶皱,狐目深邃绝美,薄唇温润的勾起:“由不得他。”
明明并不出挑的面容,却无端给人一种压迫。
山松将其中一个细小竹筒丢进碳炉,展开了另一个,旋即,眉头一拧:“公子,人被女公子身边的青棠救走了。”
“她比我想的出息些,”他放下了手中书简,“去信宋公,郑使觐见卫王,意在相王会盟时,商议割地攻宋,若不想成为待宰羔羊,当应攻打宛城,彼时再用所获之利来诱导楚国。”[2]
运筹千里,谋定天下,却被他轻而言之,策无遗算,这便是天下第一公子,嗣周。
“将沈家表少爷和风云榜首的消息一同放出去。”
[1]“夏虫声渐微,秋虫声渐繁。”出自《秋虫叹》[宋代]戴表元
[2]相王:春秋末年,战国早期称王的一种会盟。
做个说明:宛城在郑国,宋国,楚国的交界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