儒学?新学?
朱元璋知道什么是儒学,但并不知道什么是新学。
所以他不解的看着苏闲,实在想不到,你能给咱说出个什么新学?
“小子,单说科举,那也是经过了很多朝代的兴衰灭亡,所以才在儒学的基础上改进过来的。”
“你说的新学?是凭空跳出来的?还是你自己准备给咱挖掘出来?”
说到这里,朱元璋感受着这平和的东宫,却是连他自己都有些好笑了。
太子妃无事,国朝不用将重点放在什么选新的太子妃身上,自己也不用看着标儿失魂落魄,内心压抑,所以才能和苏闲在这里侃侃而谈。
况且对方说的,有些确实有道理,但这种大言不惭,嘴巴一张就是“新学”的语气,他还是觉得有些荒诞。
而苏闲则抬头,新学?
他不可能用后世的理解和眼光,去给这位洪武皇帝去解释。
所以,唯一的答案,也就只有切合实际以及当下了。
“陛下想要解决什么?然后因此得到的答案,就是新学!”
朱元璋被这个答案都有些绕晕了。
索性苏闲并不卖关子,而是继续道:
“诚如刚才所言,大明要选仕,要公平的让大明的每一个百姓,都能认知到,自己有朝上走的通道。”
“科举的本质,是朝廷将四方的良才,收归朝廷。然后再利用他们治理地方,清查贪吏,造福一方百姓。”
“所以,没有科举,再重新找一条,同样能到达这个目的的新路……就是新学!”
苏闲简单的解释之后,旋即话锋一转。
“而固化户籍,限制一地,看似能在短时间内稳固地方,但长久呢?历史洪流向来是朝前走的,没见过往后倒的。”
“百姓的身份也同样如此,越是固化,就会腐朽。人才不能到达中枢,就会在地方坐大。”
“或者说,大明需要的人才,没办法让他们一展所学。那么各地的贪官污吏、豪绅地主,就没有人去监察检举!”
“久而久之,腐朽滋生一切罪恶,固化的环境并没有让大明的百姓真正稳定,反而是在加剧祸害!甚至会成为天下动乱的根源。”
说到这里,苏闲话语一顿,继续道:
“陛下生在元末,大元的制度陛下再清楚不过,只要地方官府能给大元朝廷缴纳税粮,那地方怎么治理全然不管。”
“而祸端,也就越埋越大,到最后一眼望去,天下不安,百姓怨声载道!有人登高一呼,便是红巾遍山!”
唰!
朱元璋面色一肃,刚刚还悠闲的他,现在却是猛地站了起来。
“小子,你哪来这么多唬人的大话?”
说完这句后,朱元璋却明显陷入深思。
这一次,这小子是真的“不忘初心”,说来说去,怎么还是那户籍?四民?
是不是和他爹商量好了,专门在这件事情上套咱?
可话又说回来。
其所说的也有道理,大明确实需要一个公平的人才选拔方法。
原本,从洪武三年后。
他的想法其实很简单,元末之后的第一次科举,选拔出来的人外强中干,实在不忍直视。
到最后他是为了让朝局稳定也好,让百姓尽快恢复耕种也罢,不得不捏着鼻子,任用一些元庭旧臣。
而荐举,经过一次改制后,选出来的人才在他看来的确可用,就是确实有结党营私的风险。可话又说回来,难道科举就不会结党营私?师生、同僚关系,甚至有时候比荐举的关系更要复杂。
起码荐举制度,谁给朝廷推上来的官员,一旦出问题,自己就能立马锁定他的同党,然后一网打尽!
而现在,朝廷之上,关于选仕的风云,却已然到了不得不动的时候了。
下面的臣子举动,他都看在眼里,今日所谓的官员选拔只在一人之手,这个一人又是谁?他更是清楚!
想到这里,他就不由得想骂一个人。
汪广洋!
此人治理百姓的本事着实不错,可一到中书省,便把自己给他的“期望”全然抛在脑后。
自己不仅给他右相的职位,还让他兼任右御史大夫!
这么大的权力,让他干什么?
不就是和胡惟庸打擂台?
结果呢?其整日沉迷声色,酗酒睡大觉!
以至于这朝政混乱,似乎又要逼自己下场?
好哇!
尔等逼得太急,到最后咱真要下场,可别后悔?
朱元璋这一次沉思的有点久,苏闲甚至看到了他攥紧了手掌。
他有些奇怪,该不会自己说到了这位皇爷的痛心之处了吧?
不过很快,苏闲就觉得自己多想了。
“你别给咱说这么多,咱现在就摆明了告诉你。”
“军户是咱大明的根本,眼下还需要大明将士征战四方,决不可动!你也趁早死了这条心。”
“至于农户、匠户、商户。”
“哼!农户是大明的基石,正如你之前所说,如果人人都不愿意去开荒、耕种土地。看到商贾赚钱就去行商,那这天下也迟早玩完了。”
“可咱大明又需要商贾,所以很简单……”
“商贾之辈见利忘义,甚至出卖国祚也在所不惜,元末之乱,朱门酒肉臭!大部分都是此类人!其与豪绅狼狈为奸,祸害百姓!简直该死!”
朱元璋又想到了自己的惨痛回忆,毫不犹豫道:“此类人就该设为最下等,他们想人前显贵,咱就偏偏不如他们的愿!嘿,咱下令就让他们穿不得丝绸,人前光鲜绝不可能!”
“咱还让他们不得科举,喜欢赚钱,就别来咱这大明朝堂!”
“咱还要永世的将他们镇住,一人从商,全族也别进入朝堂,否则又是个蛇鼠一窝!”
“至于农户和匠户……辛勤耕种,营造利器!这才是大明的基石,咱大明也需要给这些人上升的通道。”
朱元璋越说越流畅,最后看向苏闲,“想来想去,好像又只有科举,伱也别给咱卖关子,姑且说说你认为的那个新学。”
苏闲就知道,仅仅凭借自己一个人的口述,让这位陛下放弃限制户籍?简直痴人说梦。
不过……
“陛下以为限制了商贾,难不成就没有剥削百姓的人了?”
“若是商贾投身士绅,与其联合。商贾借着士绅的权势,士绅让商贾给他敛财……”
“这才是狼狈为奸,到时候侵吞百姓财产,甚至逼得他们卖田卖粮,无非又是一个历史循环……”
朱元璋喝道:“所以才需要吏治!所以咱才要举起屠刀!”
“但凡敢有此行为的,来一个杀一个,来一双杀一双,情形严重的,一个犯事,全族遭殃!”
“贪污六十两银子,不论官职大小,一经核实,即刻处斩,这是铁律!”
“更何况,这种事情是人之私欲,就算取消户籍限制,也干涉不了半分。”
“小子,你还太小,刚才说的这些就暴露了你,只是空谈之法,却并没有世事之论。”
“这天下没有完美的举措,只靠规矩,只能限制规矩人!”
“而唯一对所有人有用的,只能是高高举起的屠刀!”
朱元璋言罢,便大袖一挥,似乎是将刚才的谈话终止。
而苏闲无奈一叹。
正如朱元璋说的,再往下延伸,就非常大了。这就不是什么简单的条例能够限制的。
不过话说回来,正是因为说了这么些,所以新学出现的条件,也已经充分了。
想到这里,苏闲便道:
“其实陛下刚才说的,所顾忌、所要权衡的,甚至要两全的,刚好就是新学出现的必要条件。”
“嗯?”朱元璋不解。
苏闲则总结道:
“一、以‘四书五经’为本的科举,是要这分散了数百年的南北百姓、民心归附!”
“二、军户是军户,现在不可废除。但是也没说必须限制他们不能高升,应该有一套除却军功之外的另类办法。毕竟……大明永远都不可能处于无休止的征战之中。”
此话一出,朱元璋缓缓点头,朱标和马皇后也是默默认可。
苏闲看出来,军户是朱元璋的底线,这里面涉及的东西非常多,除却行军打仗之外,其实更多的还是,能最快速度召及能征善战的军卒。
而军户制度,在这大明之初,无疑是最适应当下的。
但再过个十年二十年,就不一定了。
所以苏闲也不准备,挑这个霉头。
而他又继续道:
“三、农户、匠户,是天下的基石,也不能贸然废除,需要他们开垦土地,锻造工具,耕种粮食,提高效率。但同样,也不能将他们固化,限制他们往上的通道。”
“对!咱正是这个意思。”朱元璋点头。
“四、商贾……。”
苏闲明显感觉到,自己在说这些的时候,朱元璋脸都皱了起来,但他还是继续道:
“商贾不能入朝为官,这是铁律!但是也没说他们不能行走四方,让大明的市场繁荣,提供税收!”
“实际上,此次钱庄一旦落定,和西番的交易之事,官商顾及不到的,还需要民间商人前去。因为只有民商,才能最大的挖掘潜力!”
这一点不需要苏闲多说。
因为朱元璋也清楚这一点,官商诸如盐运使、茶课司等等,是给官府办事,他们拿捏权威,作威作福,势必不可能尽心尽力。
只有给自己赚钱的私人商贩,才能豁出去一切。
而这也是他最看不起的,因为正是这些人,才会利益大于一一切,必要时候甚至能为了一己私利,私通外敌!
可话又说回来,官员又何尝不是?
苏闲则不知道朱元璋的想法,而是继续道:
“综合以上四种条件,全都统合一出,那么新学的出现,就跃然纸上了!”
朱元璋诧异转头,索性将刚才的繁杂思绪全部抛弃。
毕竟那些是多余的枝蔓,这选材之法,才是此次说的主干!
“你说的是?”
这一刻,就连朱标和马皇后也不由得好奇看来。
“别卖关子!”朱元璋语气急促,摆明等不及了。
“不再务求什么之乎者也、微言大义的虚名。”
“而要务实,虚实结合……百工技艺,未免不能造福于民!”
看着几人越发惊讶,甚至已经有些明悟的眼神。
苏闲继续道:
“《礼记·大学》有云:致知在格物,物格而后知至!”
稍微一顿,最后几个字已经是脱口而出。
“格物致知!”
“格物学!”
此三字一出,朱元璋当即愣在原地。
朱标和马皇后更是满脸哑然。
包括吕氏在内,眼神呆滞,可紧接着她似乎想到了什么,差点一声嗤笑脱口而出!
“格物?”
这时,朱元璋也反映过来。
“你的意思是……让那些工匠不通过科举?谁的技术好?就能入朝为官?”
还没等苏闲说话,朱元璋就当即摆手。
“绝不可能!”
朱标也是摇头。
马皇后则叹道:
“你要知道,自己说的东西,在挑战什么?”
“诚如你之前所言,几千年来的士农工商,早已经深入人心。”
“这人心不只是我等,还有在朝的百官,传承了不知道多少年的儒学经义,甚至在宫中教你们的夫子!”
“甚至还有,全天下正在社学和官学,学习的学子。”
马皇后说完。
朱标也道:“纵然是父皇施行的荐举制度,所选拔的人才,其实也大多是在这些儒学弟子这种选拔而出。”
“而依你所言,动摇的却是士农工商的传统地位。”
“天下人怎么会依从?”
朱元璋更是说道:“治国之道,不是靠几个人的好手艺就能管理好百姓的!”
“咱不同意裁撤户籍,你就说了这个格物新学?”
“此新学一立!咱的限定户籍,不是名存实亡?”
“可是……”苏闲没想到,他们反对的这么快。
看他们之前的样子,不是还挺期待吗?
而且,自己所说的,虽然不说细致入微,但也足够全面。
能将那四点全部顾忌到。
“这当朝百官都是读书人,哪怕是你父亲,也有个秀才功名!”
“至于近期入朝为官,不是各地官学推选出来的,就是从国子学走出来的学子清流!”
“咱要是突然来个格物……那不就是,之前还在打铁的铁匠,就能进入工部担任官员了?”
“之前还在耕种的农夫,摇身一变,不用学习,就能成为站在这些学子的前头,是不是还能入户部为官?”
“对!再说军户,按照你说的格物,如果不是凭借战功,格物怎么让军卒信服?”
“还有最重要的……你信不信,咱只要稍微透漏这个格物一丝丝苗头,当朝百官就能给咱来一次轮番死谏!”
苏闲知道他们想错了。
旋即再度解释道:“我所说的并不一定非要是入朝为官,既然是国朝选仕!不应该是选择各种人才?”
“陛下限定户籍,铁匠的儿子只能是铁匠,万一其对铁匠不感兴趣,却喜欢水利呢?石匠的儿子也不想天天和石头打交道,万一他想对杀鸡宰牛有兴趣,难道就不能成为一个屠户?”
“至于学习经义的学子,依旧可以有入朝为官的可能。”
“朝廷再度广开门路,天下有才德者,不再仅仅局限只是会读书,其他人也可以称之为人才!”
看着苏闲争论样子。
朱元璋却再度拒绝。
“咱从一介草民成为大明皇帝之后,又何曾不知道,民间也有大才?”
“但你说的那些,还是让咱的户籍混乱,这又如何管理天下?”
“还有,咱大明虽然没有东华门唱名者,才为好汉的例子,但一定也是读书为贵.”
“此例,绝不可改!”
眼看着苏闲还要要说下去。
此刻,连马皇后也开口了,“你还太小,刚才说的这些,一旦真的施行,那就不是简单的选仕了,而是动摇国本!”
刹那间,动摇国本四个字一出,此地的气氛也变得寂静下来。
还是朱标打破寂静,“你知不知道这些话说出去,第一个要反对的就是大本堂的那些先生……”
朱标的话出口,似乎提醒了朱元璋。
他的语气甚至有些揶揄,“正巧,他们这段时间,还让咱重启科举,和你父都一唱一和起来。”
“朝堂上公然放言!这几乎是已经唱响了打擂的号角,另一方也不会善罢甘休,你父也要卷入这个旋涡,你也要来,那就先过了你的先生们这一关。”
朱元璋说着,又道:“这几个夫子在仕林之中,那都是大有来头,振臂一呼,学生千百!”
“朝堂上的清流势力,要真的认真起来,就连咱都头疼。”
说到这里,朱元璋自己似乎都有些期待起来。
他让汪广洋和某人打擂台,限制一下某人的行径,结果后者沉迷声色犬马?
反倒是一直以来,在大本堂本本分分教书的宋濂等人,在朝堂直接硬怼“国朝选仕不可在一人之手”!
甚至连苏贵渊都借此发挥。
苏闲今日甚至也说了这么多。
“也好,既然都如此热心,还阻扰了咱北伐的信心。哼!索性咱就亲自给你们搭好舞台。”
正如此想着的时候,却见此刻,苏闲已经望来,似乎应战。
“是不是说,要让他们心服口服?”
朱标也似乎想到什么,道:“虽说君子可欺之以方,宋夫子、刘夫子、李先生、品性孤高,视作儒学为正统,但他们怎么可能向百工技艺低头?”
他本想继续说下去,却见苏闲似乎真的认真起来。
只是喝道:“格物致知,也是儒学,更是必定要蔓延后世的真理!我若持真理……谁言儒学,不能向真理低头?”
顿了顿,苏闲又道:
“我就欺欺这些君子!”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