微风吹过了那漆黑的海岸线,满是黑色油污的海岸边,无数的鱼儿在油污中煽动着鱼鳃,沾满了污渍的海鸥长长地悲鸣。
林恩的瞳孔放大着。
他依然记得那副画面,那是在她记忆的几年前,在她沿着那管道终于逃出了那暗不见天日的地下工厂之后。
她在那污染中坠落。
她步履蹒跚地从那满是油污的海岸边,从那无数的死鱼和海鸥中一点点地爬起来,浑浊而空空地眺望着这个世界。
海浪声的翻涌。
她紧抱着自己的布偶。
就像是一个拼命地爬出那大海的挣扎地不愿意死去的鱼,从那黑暗地大海中茫然地爬上这片阳光下的大陆。
……
“你的经历,已经远远地超过了你这个年龄所能承受的阈值,那些化工的污染能让一个健康的成年人在几天的时间里就大病不起,病入膏肓,你爬上了那艘船,但是你准备的食物和水远远地低于能够让你活下来的最低的标准,你身体的虚弱和脸上疤痕的感染,更是足以让任何一个成年人在几个小时内死于各种并发症。”
“旧大陆的人是很难适应新大陆的气候的,大批的流浪者都死在了南下的跌沛流离中,那段时期甚至爆发过很多次的瘟疫,而你一个几岁大的孩子,却是硬生生地穿过了半座大陆,匪夷所思地走到了新大陆的南方。”
“那不是一枚哑弹,第三发子弹在调查中被明确地激发过,地上也发现了弹壳和你的血。”
“在我花费了这数年的时间调查清楚了你的经历之后,即便是我也感觉到不可思议,所以我一直都在想。”
他望着那双麻木的女孩的双眼。
“你真的还活着吗?”
……
那一刻林恩仿佛一下子明白了什么。
他震动地望着她的那双空空的眼睛,就仿佛再一次地看到了那翻涌的漆黑的大海,看到了那无数奄奄一息的死鱼,看到了那被污渍覆盖着的悲鸣的海鸥。
“你是不是早就已经死在了你记忆当中的某个时候。”
“只是你一直都不承认。”
“因为你还没有见到你的母亲,就像那些求而不得的亡灵,无论如何也一定要彷徨在这人世间。”
那个老人的声音在她的耳边响着。
“但你有没有想过,也许有时候活着并不是一种恩赐,而死过一次的人,又怎么能再死一次呢,而这应该也是这人世间对你最大的诅咒了。”
他再没有说什么。
他的刀刃娴熟地切割着她的皮肉,鲜血从那整齐的伤口当中溢出来,她却没有丝毫的反应。
他没有像对待其他的实验体那样的精细。
或者说他早已模拟了这个过程无数遍。
而他的语气变得愈发的狂热。
“你会变成我最好的人偶的,你也一定会永远地活下去,成为一件从我手里诞生的最完美的艺术品,也许在几个世纪之后他们依然能够从博物馆里面看到你,看到一个活生生的奇迹。”
“我手下的人偶啊!”
……
一切都是灰白色的。
就连那些血,那些从她身体里面分离出来的器官和组织,也都仿佛是冷库了褪去了颜色的色彩。
她毫无感觉,毫无情绪,毫无心。
疼痛早已经成为了她人生的一部分,她对这个世界的一切都再做不出任何的反应。
也没有人知道她是不是已经死了。
因为又有谁会在意呢?
血肉和骨骼,被替代为了冰冷而坚硬的框架结构,他只留下了她的大脑和眼睛,他给了她最完美的容颜和所有美学集合在一起的身躯,当她拥有了自己的皮肤和华丽的裙装而睁开眼睛的时候,所有看到她的人都因为她的美貌而惊呆。
她成为了他手里最好的艺术品。
他用了十几年的时间一点点地将她完善到了最完美的地步。
十几年的时间她都一直保持着那年轻的模样,没有衰老,没有长大,永远美丽动人,她被他痴迷甚至狂热地培育到了最好。
没有人心。
却有人的意识。
一直到,她以一个人偶的身份,第一次登上了那盛大的舞台,在那个蒸汽与古典碰撞的年代,以她的美丽动人和前所未有的存在方式,如滚滚的浪涛一般,在那短时间里席卷和震撼了整个世界。
那段时间,她几乎成为了所有阶层都在眺望的,那最独特也最耀眼的舞者。
也将工业与血肉的结合的可能,推到了那时代的最前沿。
很多人都看到了她身上的价值。
一个永恒的伴侣,一个不会衰老的舞者,那是永生的向往,是那人体改造的无限未来。
但是时代的反应永远是最慢的。
就像任何一个足以改变世界的事物出现的最初的那个阶段,伴随着的永远都是人类的欲望与贪婪,是那来自最原始的本能,而首先能够品尝和拥有的,也永远都是那些掌握了足够资源的上层的阶级与权贵。
记忆的幻景一点点地破碎。
林恩睁着那双布满了血丝的双眼,再一次出现在了那个华丽的舞台之上,望着那个如金丝雀一般的人偶的女孩在那笼子当中的起舞。
她的眼睛是那么动人。
就像你再也看不出那曾经苦难的经历,她华美的就像是一个从画卷当中走出来的女孩。
他的黑弦月。
那个以后会在地狱中成为他最好的朋友和恋人的人偶小姐。
而那个时候。
她已经在那麻木的死寂当中度过了十几年的岁月。
林恩知道,她的人生也即将迎来这个最后的结局,很快她就会与这整座大楼一起坠入那漆黑的地狱,她会成为他的黑弦月,成为人偶庄园那个无心的少女,在那安静的岁月当中,与他重逢。
可是为什么呢?
如果已经麻木,如果已经没有了心,又是为什么让你堕入了地狱呢。
他的双眼布满着血丝。
他看着那演出的盛大的闭幕,她也将作为一件物品,成为那些拍卖者的权贵手中的收藏与玩物。
他终于是跟随着那记忆的演绎,看着她一动不动如一个美丽的雕塑一般被囚禁在那笼子当中,在那金镑的成交中,被那些仆人推入了那个房间,林恩隐约地能够看到那个房间深处的一个身影,那也将是她的主人,而她也将成为他私人的收藏。
她的眼睫毛一动不动,她的那双眼睛就像是天上陨落的星辰。
终于。
那扇华贵的大门被打了开来。
那一刻,当林恩看到那个真正的买家之后,他的意识轰的一声巨响,那一刻就仿佛是这命运最大的戏弄与残忍。
她的眼睛终于动了。
她的瞳孔中倒映出了那个从房间里走出来的那个穿着华贵的青年。
肥胖的身躯和那双与所有权贵在这个场合当中撕去伪装而露出的罪恶与贪婪的一模一样的双眼,那张与她的母亲和“父亲”带着几分相似的脸颊,那个在二十年前的那个漆黑的夜晚,那个发出那尖锐的尖叫而疯了的少年。
她的哥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