宇文晔再回到房中的时候,天色已经黑了。
推门进屋,就闻到一股淡淡的,温热的幽香,对这个味道他也并不陌生,是商如意沐浴过后身上特有的味道,一转头,就看到她坐在梳妆台前,却不是在梳妆,而是在整理首饰盒,整是之前官云暮给她的那些首饰。
而在另一边的手边,还放着一本书,似乎只看了两页就放下了。
宇文晔慢慢的走了进去。
一听到他的脚步声,商如意急忙收好盒子,起身走到他面前。宇文晔看了看那首饰盒子,又看了看另一边的书,道:“怎么大晚上的收拾这些东西?”
商如意也回头看了一眼,笑道:“刚刚本是在看书的,但看不进去。就想到娘给的这些首饰许久没带了,应该清理一下。”
“……”
“说不定过两天,就用得上了。”
宇文晔看了她一眼,又看了看那些对他而言无比熟悉的钗环首饰,心里原本已经压下的一股淡淡的酸楚,此刻又不自觉的涌了上来。
商如意看了看他,道:“吃过晚饭了没有?”
“刚刚吃过了一些了。”
“那,我让人准备热水给你沐浴,完了早点休息吧。”
“嗯。”
于是,商如意便吩咐长菀他们准备热水,宇文晔脱下一件外衣顺手丢到凳子上,正好一低头,看到商如意放在桌边的那一本书,是女诫——难怪看不进去。
很快,沐浴的东西便准备好了,他过去通通透透的洗了个澡,回来后便上床休息。
屋子里安静得只剩床边那一盏烛火微微摇曳的声音。
但细听,才发现是彼此的呼吸声。
宇文晔低头,看着靠在怀里的商如意,今天也算是出去跑了大半天,可她的脸上没有一点倦意,只有一点沉静得让人心碎的木然。
宇文晔一只手轻轻的揽过她纤细的腰:“还是不问?”
“嗯?”
虽然神情木然,但商如意的反应仍旧很快,从他怀里抬头看了他一眼,也仍旧摇头——她知道宇文晔指的是宇文渊找他去茶水说了一下午的话到底说了些什么,但,她也的确没打算问。
宇文晔看了她一会儿,道:“你白天的时候说,人只在两种时候发问,一是不知道答案的时候。”
“嗯。”
“那第二种是什么时候?”
“第二种——”
商如意低垂着眼睫,双眸在晦暗的光线下微微闪烁,轻声道:“是已经知道对方的答案,而且,那个答案就是自己想要的答案的时候。”
“……”
“问了,就是欢喜。”
宇文晔的心微微一动,低头看向她:“所以,你白天不问,是因为已经知道你舅母跟我说了什么;而现在不问,是因为你已经猜到父亲会跟我说什么,但你不想听我说出来,是吗?”
“……”
商如意下意识的将脸埋进他的怀里,过了许久,才闷闷的“嗯”了一声。
她这样的举动,在夫妻之间是十分狎昵亲近的,若是在平时,一定会引来一番狂热的情潮;可今天,两个人的身上都带着一点冷感,那是逼迫着自己冷静下来之后浸透了全身的冷意,宇文晔也只伸手轻轻的抚摸着她的后背,并没有更多的举动。
的确,她怎么会不知道?
若真的一点都不知道,又怎么会大晚上的,突然开始收拾官云暮送给她的那些首饰?
宇文晔深吸了一口气,突然道:“你知道,父亲为什么要在新婚当夜,喝那么多的九酝春吗?”
商如意的呼吸又是一沉。
其实,从沈世言的事情发生到现在,宇文晔和宇文渊,他们说的每一句话,几乎都在预料当中,哪怕不在预料当中,也在情理之中。
可是,她没有想到,宇文晔会在这个时候,突然提起这个。
那仿佛已经是近三十年前的事了。
她轻轻的摇了摇头,又抬眼看向宇文晔,只见晦暗的光线下,他冷峻的眼中却被房间里最后一盏烛火映照出几分炽热来,甚至不等商如意开口再问,自己就说道:“其实在那之前,他没有喝过酒。”
“……”
“也不会喝酒。”
“……”
“因为听说,祖父和祖母都是非常严苛的人,从小就勒令他读书习武,不允许他有任何别的嗜好,他就连偏好的食物都没有。”
“……”
“也是因为如此,所以他才十五岁的时候,就已经能领兵了。”
商如意深吸了一口气。
宇文渊十五岁,就能领兵了!
说起来,宇文晔早年就跟随宇文渊上阵杀敌,十九岁被册封为辅国大将军,如今被晋升为天策上将,这在所有人看来都是天纵英才,却没想到,比起他的父亲,还是差了。
是了,哪怕从议定婚事的时候开始,她见到的宇文渊就是个和蔼可亲的长辈,但她心里也明白,这个有着“神弓震龙门,筑尸成京观”的战绩的盛国公,不可能只有一副和蔼的面貌。
也只有十五岁就上阵,跟饿狼一样与敌人厮杀,立下无数战功的人,才能令皇帝都忌惮。
她轻声道:“那——”
宇文晔道:“可是,也就是在他十五岁的时候,祖父在一场战乱中战死,祖母抑郁成疾,没多久,也撒手人寰。”
“……”
“那个时候,他只有十五岁。”
商如意的呼吸越发沉重了起来。
也许,别的人不能理解,但她却是最能理解那种无助和痛苦的,毕竟,她也一样,在还没来得及懂事的时候,就失去了亲人,更是被逐出家门,若不是舅父舅母的收养,她甚至不敢去想象自己现在会流落到什么地步。
而宇文渊——
宇文晔道:“他虽然跟你经历了相同的事,但你们的境遇,却大不相同。”
“为什么?”
“你流浪了一段时间,也吃了很多苦,幸好沈世伯他们收养了你,总算……有了依靠。”
“嗯。”
“但他——祖父留下的兵马,也许也是他的依靠,但怀璧其罪,尤其是在他那样的年纪,更是在那样的环境,他尚不能支撑起那么大的家族和责任,那些兵马,也就成了别人觊觎的对象。
“……”
是了,说起来那已经是三十年前了,大业王朝还未建立,天下大乱,烽烟四起。宇文晔的祖父,乃是前朝的柱国,后来跟随文皇帝楚胤打下这片江山,才有了大业王朝的基业,他的手边,自然有自己豢养的府兵,也是他们在乱世中唯一的依靠。
可是,老国公一死,这些兵马也就成了别人眼里的肥肉。
商如意开口,声音微微有些颤抖的道:“那个时候,一定有很多人,很多人……欺压他吧?”
宇文晔沉默了一会儿,哑声道:“其实,父亲很少说起当年的事,大概他自己也不愿再去回忆,我们也是听裴世伯他们酒后闲聊,才知道了一些。听说他苦苦支撑了两年,但宇文家在那个时候,还是不可避免的走向了败落。”
“……”
“总之,他那个时候——很苦就是了。”
商如意抿了抿嘴,没说话。
其实,只一想就知道,宇文渊少年时的经历,又怎么可能用一个“苦”字,就能涵盖的?
但幸好,一切都还是过去了。
只是其中的经历——
正当商如意绞尽脑汁,也没办法去刻画那种她想象不出的苦难岁月的时候,宇文晔忽的又开口,只是这一次,似乎是被什么情绪感染,他的声音在沙哑中,突兀的出现了几分温柔的意味:“不过,母亲一直陪在他身边。”
“……!”
商如意呼吸一窒。
母亲,官云暮?
竟然是在宇文渊那么小的时候就与他相识,而且陪在他身边?
难道说——
这时,宇文晔微微低头,看向商如意闪烁的双眸,轻轻的点头:“母亲与他,是有婚约的。”
“……!”
商如意倒抽了一口冷气。
原来,官云暮跟宇文渊,也是有婚约的——那也就难怪,能在那么小的时候就相识;而且,如果说官云暮在他最苦难的岁月也一直陪在他的身边,那么两个人的感情应该是很深很深。
深到,她那样一个清冷疏离的人,却只一心一意的对待自己的夫君,哪怕受委屈,甚至付出自己的性命,也要跟随在他身边。
商如意的心跳一阵一阵的沉重了起来。
可等她再反应过来,才发现那沉重的心跳不止是自己,还有紧贴着的那具胸膛里,宇文晔的心跳也沉重得仿佛随时都要迸出胸口,可他的脸上,却在这一刻慢慢的沉凝了下来,眼神乍然一冷,接着道:“但是,母亲帮不了他。”
“……”
这句话,没有说完。
也不必说完。
官云暮虽出身官宦世家,但那个在兵荒马乱的岁月,顶着盛国公的爵位,却被周围如狼似虎的人窥伺着的少年,官云暮帮不了他,她身后的文官家族,也帮不了他。
商如意张了张嘴,像是要说什么,声音却低哑得只剩一点气音,可宇文晔还是听懂了,甚至不用她开口,他也知道她要问什么。
他道:“那个时候,唯一向父亲伸出援手,能帮他的,就是神武郡公——董炎。”
“……”
“而他之所以愿意伸出援手,是为他的女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