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过了多久,一碗药终于喂完了。
那吴患之松了口气,然后立刻唤道:“苏大人。
那女医正回头看了他们一眼,却并不急着过来,而是拿出什么东西在病人的手腕上划了一下,又扶着对方躺好,这才起身走到他们面前。虽然周围满是恶臭,但她一走近,就有一股幽然的药香迎面扑来。
她对着那吴患之拱手行了个礼:“吴大人。”
吴患之道:“这位,就是宇文少夫人。少夫人,这是太医署医正——苏卿兰。”
商如意看着她,点了点头。
这苏卿兰人如其名,长了一双温柔的眼睛,虽然是单眼皮,眼角也微微下垂,却透着几分悲悯,开口时声音也格外的温柔:“见过少夫人。”
那吴患之又道:“少夫人要问这里的事,苏大人你就说一说,外面还有事,我就少陪了。”
说完又眼神古怪的看了商如意一眼,叹了口气,转身离开了。
商如意倒也并不多问,只目送他的背影远去,才又回过头来看向那苏卿兰,而对方那双温柔的眼睛也带着一点探究的神情看着她,乍一对视,都有一点说不出的情绪生出。
沉默了一下,那苏卿兰问道:“不知道少夫人有什么要问的,若没有——我那边炉子上还坐着药。”
商如意想了想,道:“我帮你吧。”
“……?”
苏卿兰睁大双眼,露出了诧异的眼神,但再看商如意毫不介意自己一双绣鞋就这么踏进满是马粪马尿的泥浆里,甚至也不介意周围那些严重的病患,倒也明白过来什么。
于是道:“劳烦了。”
说完,便领着商如意和卧雪往另一边的马厩走去。
一路走,商如意还一路打量着她,这苏卿兰个子不高,身形消瘦,虽然带着面纱蒙了半张脸,也能看得出相貌清秀,不过二十岁,这样的年纪不论待字闺中还是嫁人为妇,都不奇怪,但她竟然坐到了太医署医正的位置,就不多见了。
似是感觉到了商如意的目光,苏卿兰一边走,一边道:“少夫人是不是觉得,我一个女人,不配做女医官?”
商如意摇头:“不,我也是女人,怎么会瞧不上女人?”
“……”
“我只是,的确有些意外,没想到太医署内竟然会有女医官。”
那苏卿兰淡淡一笑,道:“我的母亲在文帝朝时就是医正。”
“哦?”
“当年杜皇后还在世时,朝中有不少女官,我的母亲就是其中之一。后来——先帝迁都洛阳,大兴城这边不少医官都被带走了,但母亲没走。再后来,她过世,我勤学苦修继承了她的衣钵,也坐上了医正的位置。只是,未能为先帝效力。”
“……”
“而大兴皇宫的人,来的来,走的走,也就只剩下我一个女官了。”
“这样啊。”
说话间,他们已经到了那个马厩,这里排着几个炉子,上面都坐了药罐,小火咕嘟咕嘟的熬着,药香四溢,但也很快就被周围的恶臭所掩。
苏卿兰刚放下手中的空药碗,就有两个炉子上的药煎好了。
眼看着苏卿兰有些忙不过来,商如意刚要上前,身后的卧雪已经迈出一步,轻声道:“少夫人,让奴婢来。”
说完,便跟苏卿兰一道拿起药罐往一边干净的碗里倒满了药汤,然后空出药渣来,苏卿兰又从一旁的包袱里拿出两个纸包,拆开将里面的药放进药罐里,灌了水,再次放到炉子上煎。
接着,又给旁边两个炉子加了柴。
商如意看着她忙碌的样子,周围除了病患却并没有其他的人,便问道:“你,没有帮手么?”
那苏卿兰头也不抬,只说道:“外面的人……他们觉得还有救,所以都在外面。”
“那你呢?”
“我?”
苏卿兰加完了柴火,又伸手擦了擦额头上的汗,才抬起头来看向商如意,两眼微微弯起,笑道:“这里,也有病人呀。”
虽然她的话很轻,可商如意却感到心头微微一沉。
而说完那句话,那双眼睛又慢慢的垂落下去,露出了黯然的神情:“可惜,我还是救不了他们。”
“……”
看着她低落的样子,商如意立刻就明白,昨天死的三十多个,加上昨晚的十七个,只怕都是这里抬出去的。
医者仁心,见到病患一个一个的死去而无能为力,怎么可能不伤心。
商如意想了想,道:“救不了,不是你的错。”
“……”
“是这疫病的错。”
听到这话,苏卿兰又抬起眼来,眼中浮起了一丝感激的笑意。
商如意对她也更刮目相看——女子为官本就不易,要出头更难,这苏卿兰能坚持下来,逢此时疫,更挺身而出守在这个地方,可见心性坚韧,品性如兰。
倒不负她这个名字。
不过,在感慨之余商如意更留意到苏卿兰放在一旁的包袱,里面还有五六个纸包,应该都是装着药的,便顺手拿了旁边的蒲扇来给煎好的药汤扇凉,以便呆会儿病人好入口,然后问道:“这里的药,是哪里来的?”
她囤积的药可没有给这些人。
苏卿兰也回头看了一眼自己的包袱,道:“我家里各样的药都有一些压箱底的,这一次听说城内买不到能治此疫的药材,所以都拿出来了。”
“哦……”
说话间,碗里的汤药已经凉了不少,可以入口了。
而眼看着另一边又有一个炉子里的药快要煎好了,商如意便说道:“你留在这里忙吧,给病人喝药的事交给我。”
说完,便端起碗来准备出去。
苏卿兰觉得这位将军夫人,堂堂的二品诰命,这一次敢亲自前来满是病患的长乐坊已经是非常奇怪的事了,却没想到,她竟然真的亲力亲为,还要去照顾那些重病的病患。
一时间,心里不解疑惑的情绪更甚。
但这个时候她也不好多说什么,只能叫住了商如意,犹豫了一下,道:“那就劳烦少夫人了。不过,他们有些我已经给喝了一轮药了,少夫人过去的时候只看看那些人的手上,我画了一道杠的,不用喝药。”
商如意这才明白过来她刚刚拿出东西来给人手上划一下是什么意思。
而她的心里对这个苏卿兰也更有几分暗暗的敬意,没想到她不仅是出于医者的责任感和同情心而舍不下这里的病患,更是真心想要治好这些人,才会如此细致。
于是点头:“好。”
说完,便端着碗出了马厩,走到前方的屋檐下,这里恶臭阵阵,熏得人几乎睁不开眼,商如意知道这不是长久之计,得马上找人来把这里打扫干净,但眼下也得先喂人喝完这碗药再说,便咬着牙强忍着,一个个挨着看过去,终于看到一个病人枯瘦如柴的手腕上没有用木炭划过的痕迹。
她蹲下身来,轻轻的拍了拍那个面向墙壁侧卧着的,身形枯槁的老人。
“老人家,喝药了。”
这人发出了一声低低的,干涩的呻吟,然后慢慢的转过身来。
一看到这人的脸,商如意立刻惊愕的睁大了眼睛:“是你?!”
“……”
那人已经病得奄奄一息,浑浊的眼珠几乎不能动,只木然的望了商如意许久,才像是终于把她的身影看进了眼睛里,干裂的嘴唇微微翕动,无声的道:“宇文……少夫人……”
“是我,”
商如意一边说着,一边将这躺在地上,满身泥污,更是病得气若游丝的老人扶着坐起来,轻声道:“姜老,你也染上病了?”
这老人不是别人,正是之前曾在大岩寺与她见过面的姜愚!
没想到再次见面会是在这里,更没想到,这位原本精神矍铄,又乐观开朗的老人家,已经病成了这样。
看到商如意,他像是也活泛了一些,只是没有力气动,更说不出话来,商如意也不多说什么,急忙道:“先喝药,喝了药会好些。”
说着,便将碗凑到他的嘴边。
老人家虽然病得重,可意识到有药可治,还是本能的张开了嘴,一口喝下去,立刻呛得咳嗽了起来,幸好商如意有了刚刚看到苏卿兰喂药的经验,急忙将碗拿开,又给他拍着后背顺气,等到气息平稳一些,再喂给他一口。
就这样一点一点的,姜愚把一碗药喝了下去。
喝了药,人清醒了,眼神都灵活了不少,那姜愚这才长舒了一口气,带着一点笑的看着商如意,道:“少夫人,怎么到,到这腌臜地方来了。”
商如意苦笑。
这话,她怎么答?
便也不答,只关切的道:“姜老,你又怎么会——”
姜愚苦笑道:“染上病了,就被带来了。”
“你这病,染上多久了?”
“算起来应该有十来天了。之前以为只是小小的风寒,也没在意,但后来身边不少人都——才觉着不对,就跟大家伙儿一道进城来求医,结果,城里也没药。”
“……”
“昨天,就有人把我们一道赶到这里来了。”
说着,他忧心忡忡的苦笑道:“我出来得急,连家里的鸡还没喂呢。”
若是在平时,听到这话,商如意只怕都要笑起来,人人都觉得生死攸关的时候,这位老人家竟然还挂念着家里的鸡没喂,也不知道他是太洒脱还是不着调。
不过,似乎也只有他这样的人,才会做出舍不下佛陀,也舍不下酒肉的事了。
便柔声安慰道:“那,姜老你告诉我你住在哪个村子,我让人去帮你喂?”
那姜愚摆摆手,道:“罢了,老朽虽然糊涂,但也知道轻重。少夫人如今——还是管要紧的事吧。”
商如意又笑了笑。
既然这位老人家都如此“深明大义”,她也不坚持,只是又下意识的往周围看了一眼,然后道:“上次在大岩寺外,我记得好像看到你身边有个年轻人——”
姜愚道:“那是犬子。”
“他人呢?”
“出去办事,走了半个多月了。”
“哦。”
“他还不知道我病了,若是回来遇上这个——嗐!”
这最后一个“嗐”字,叹息得拿腔拿调的,像是无助,又像是有些苦中作乐的意思,商如意立刻安慰道:“姜老你不要担心,会治好的。”
姜愚看了她一眼,只笑了笑。
商如意又转头看了看周围恶劣的环境和旁边那些病患的样子,然后说道:“我会让人赶紧过来清扫这里,你们暂且忍耐一下。不论如何,我一定会尽量救治你们。”
说话间,她的身后响起了一阵脚步声。
回头一看,是那苏卿兰。
她端着一碗刚熬好的药也走过来,听到商如意的这句话,眼神更古怪了些,但也没多说什么,只找到另一个手腕上没做过标记的病人,慢慢的喂人喝了药。
商如意又安慰了那姜愚两句,这才放下他,起身跟苏卿兰一道往回走。
只是这一次,气氛有些沉闷了起来。
商如意感觉到那苏卿兰好像有话要说,却几番的欲言又止,两个人回到马厩,正好又有两罐药熬好了,卧雪麻利的将喝空了的碗洗洗干净,把汤药滗了出来,商如意立刻又拿起蒲扇,跟之前一样给那汤药扇凉。
苏卿兰也半蹲下来,看着商如意,说道:“没想到,少夫人对这些事,如此熟稔。”
商如意淡淡笑道:“之前,照顾过一个得了瘟疫的病人,手熟了。”
“这样啊,”
苏卿兰闻言看了她一眼,又低头想了想,终于像是下定决心似得,沉声说道:“既然少夫人照顾过得了瘟疫的病人,想必应该也知道,不管我们这些医官,大夫如何照料,又如何的在这坊中烧艾,燎熏,可真正能治好这些病人的,能救命的,就是汤药吧。”
“……”
这一次,商如意没有立刻回应她。
不仅没有立刻回应,她甚至低着头,两眼专注的盯着那碗黑漆漆的,浑浊如泥水的汤药,好像不愿与身边的人对视一般。
过了许久,才沉沉的应了一声:嗯。“
苏卿兰转头看向她,有些急切的道:“既然如此,那救命的东西,怎么可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