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开千秋殿后,宇文晔便踩着渐渐发红的夕照,一路缓行,在一盏茶的功夫后,便到了承乾殿。
这个时候,天气已经不太炎热,但火红的夕照还是给人一种如同置身火海的错觉,加上心中记挂着刚刚才离开的千秋殿,宇文晔不由得就感到了一阵燥热,可刚一走到承乾殿门口,立刻感到一阵森冷的风从里面吹出来。
一下子将他全身的暑热都赶走。
甚至,将他身上的一部分热气,都带走了。
“秦王殿下?”
就在宇文晔有些愣神的时候,身后又响起了慧姨的声音,他回过头,只见那张熟悉的,总是堆着假笑的脸上此刻仍然堆满了假笑,甚至,因为阳光大盛的关系,在她的脸颊四周镀上了一层金光,让那张脸看上去更像是一张假面一般。她弯着嘴角说道:“太子殿下已经恭候多时了,请殿下快进去吧。”
宇文晔道:“好。”
说完,他便转身走了进去,而慧姨站在门口一动不动,直到看着宇文晔高大的背影消失在承乾殿的大门内,那刻意保持着上翘弧度的嘴角才慢慢的落下来,很快,嘴唇抿成了一条细线,在骤然间变得冷厉的目光中,透出了几分肃杀之气。
她转身离开了。
一墙之隔的宇文晔已经缓缓走进了承乾殿的正殿。
这里,一如他之前和商如意猜测的,早已经搬空了,虽然之前来的次数不多,可他记性不错,能清楚的记得这个原本应该是为太子准备的居所内陈设如何,哪里是箱哪里是柜,哪里是桌哪里是凳,但现在一切都仿佛没有出现过一般,整个大殿空荡荡的,竟给人一种荒芜之感。
即便,大殿中央,还摆着一张桌。
桌后,还端坐着一个人。
一看到那挺拔的身影,在并不明亮的光线下显得更阴暗的几乎透明的眼瞳,宇文晔的呼吸下意识的一紧,但脸上的神情却没有丝毫的起伏,只是站定在他面前,两手一抬,正要行礼的时候,旁边又响起了另一个熟悉的,冷冷的声音。
“二哥,你可终于到了,”
这一次,宇文晔的眉头蹙了一下,一转头,就看到他的三弟宇文呈从侧殿走了过来。
这位齐王殿下穿着一身暗金色的长袍,即便光线并不明亮,整个人也金灿灿的直发光,给人一种盛气凌人的感觉;宇文晔只看了一眼,眉心就下意识的蹙了一下,但他并没有多说什么,冷冷的目光又落到了宇文呈的脸上——之前受伤的额头裹着厚厚的绷带,可怖之余也让人担心,今天再看到,绷带已经拆除了许多,只剩下了薄薄的一层,仍旧压住了眼角和眉尾,将一双虎目压得一大一小,更透出几分阴郁之感。
宇文呈笑呵呵的说道:“我跟皇兄可已经等了你半天了,连酒菜都快凉了,你是不是应该先自罚三杯啊?”
“……”
宇文晔没有立刻说话,而是看着他背着手,大摇大摆的走过来,也不对自己行礼就自顾自的走到桌边坐下,一副坦然,甚至有些施施然的样子,宇文晔不动声色的道:“三弟,你刚刚去哪儿了?”
“我?”
宇文呈没想到他不答反问,眉头皱起,却也不由自主的应答道:“我去皇兄的侧殿看看,怎么了?”
宇文晔道:“哦,你还知道这里是皇兄的承乾殿啊。”
“……”
“你刚刚的话,我差点以为,这里是你的地方,我是来赴你的宴了。”
“……”
宇文呈脸色微微一变,没想到自己原本想压过他的第一句话,就被他找准机会反击了一下,而且是正中要害,连还口的余地都没有,顿时有些气恼,而宇文晔已经不再看他,只对着端坐在前方,一直一言不发的看着他们的宇文愆拱手行了个礼:“拜见皇兄。”
直到这个时候,宇文愆才动了一下。
他慢慢的抬起头来,那双几乎透明的眼瞳在这个时候也仿佛被空旷大殿内冷彻肌骨的寒意所侵,更卷走了所有的温度,连他的目光也带着几分森冷,缓缓道:“二弟就不要客气了,请坐吧。”
“多谢。”
说着,宇文晔走上前去,坐到了他的对面。
这个时候,宇文呈也终于从恼怒中回过神来,看看宇文晔的背后,再看看自己对面空摆的那一副碗筷,然后冷笑道:“二哥倒是礼节周全,可皇兄明明请的是你和二嫂两个人,怎么就你一个人来了?怎么,难道二嫂不肯给大哥面子吗?”
宇文愆纤长的眼睫微微颤动了一下。
宇文晔不动声色的道:“你既然叫如意二嫂,难道还不知道,你的二嫂快要生产了?”
“……”
“皇兄,如意身体不适,太医署的人已经都过去候命,恐怕这两天,或者今天就要生产了,臣弟不想她出什么意外,所以让她留在千秋殿里。想来,大哥应该能体谅。”
宇文愆沉默了一下,慢慢的抬起手来,拿起了桌上的酒杯:“也好。”
“……”
“我们三兄弟自从父皇起事之后,就很少有相聚的机会了,今天难得,这一杯,就敬我们的兄弟之情了。”
说到这里,他眼睫一抬,看向宇文晔:“凤臣,我们还是兄弟吧。”
<div class="contentadv"> 宇文晔的目光闪烁了一下,立刻便微笑道:“皇兄这话说笑了。”
“……”
“同宗同族,同姓同父,怎么不是兄弟?”
宇文愆看着他,淡淡道:“同宗同族,同姓同父,也许还是兄弟;但若不同心,就难做兄弟。”
宇文晔道:“人各有心,自然难同。不过,自从皇兄回来之后,我们兄弟三人谁不是为父皇的大业竭尽全力?这样的齐心协力,怎么不算同心呢?”
就在这时,一旁的宇文呈突然道:“二哥,父皇的大业将来也是要交给皇兄的,既然如此,咱们齐心协力,也算是为皇兄同心了。”
“……”
“这样,那咱们就还是兄弟。”
“……”
“你说,对吗?”
他的话音一落,原本安静的承乾殿内一下子陷入了一种难言的寂静里。
宇文晔低头看着杯中晃晃悠悠的酒水,水面上映着两双被波纹扭曲得有些狰狞的眼睛,沉默了半晌,才慢慢的抬起头来,眼神冷淡的对着宇文呈道:“三弟果然是。”
宇文呈道:“兄友弟恭,这是应该的。”
宇文晔道:“既然如此三弟知道兄友弟恭,那你又知不知道长幼有序。”
“……”
“此宴是皇兄所设,这一杯,也是皇兄所提,你这样的越俎代庖,合乎兄弟之义,兄弟之礼吗?”
“这——”
宇文呈一僵,没想到自己一开口,又被硬生生的堵了回来,脸上顿时浮起了恼怒的神色,却又不好发作,而宇文晔已经转头看向宇文愆,平静的说道:“皇兄千万不要多虑,你我是兄弟,永远都是。”
宇文愆沉默着看了他一眼,道:“好。”
说完,两个人便举杯,一旁的宇文呈虽然一脸的不忿,但看着宇文愆都举杯要饮,便也不好多说什么,只能跟两位兄长一起将杯中的酒一饮而尽。
喝完了这一杯之后,宇文愆亲自拿起酒壶,给三个人都斟了酒。
等到最后一滴酒落入杯中,宇文晔也拿起了酒杯,对着宇文愆道:“大哥,三弟,这一杯我来敬你们。”
宇文愆抬头看向他,眼瞳仍旧淡淡的,可不知是不是因为刚刚那一杯喝得有些急,酒有些烈,他的眼尾竟有些微微的发红,让他整个人看上去跟平时非常的不一样——平时的他,平静淡然,如同一团清逸的白云,可现在,白云仍旧是白云,却仿佛有千钧雷霆匿于其中。
大概也是因为这样,他没有开口。
宇文呈倒是冷笑了一声,道:“二哥要敬我们什么?”
宇文晔看着他,又看着宇文愆,道:“你我兄弟知根知底,没有什么好敬的,要敬,不如敬父皇的大业。”
“父皇的大业?”
“不错,愿父皇的大业,千秋万载,永世流芳。”
说完,他不等两人再说什么,一仰头便将杯中的酒一饮而尽。
宇文愆和宇文呈在听到他的这番话的时候,两个人都同时皱起了眉头,但宇文愆随即抿了抿唇角,道:“二弟这话说得好,这一杯,我喝了。”
宇文晔平静的看着自己这一兄一弟喝完了第二杯酒,也点了点头,但想着刚刚第二杯酒是宇文愆亲自斟的,便准备自己去拿酒壶斟酒,可就在他刚伸出手的时候,宇文呈突然道:“二皇兄且慢,这第三杯酒,该我敬两位皇兄了。”
宇文晔的手在触碰到酒壶的那一刻停了下来,回头看向他:“如何?”
宇文呈笑道:“既然是我敬酒,那我就用自己带来的酒吧。”
说完,他一伸手,从自己身侧拿起了一只酒壶。
宇文晔一看,眉头不由得一蹙。
刚刚宇文呈进来的时候一直背着手,他就隐隐感觉到他的手里好像拿着什么东西,只是刚刚坐下之后被桌子挡住,没看分明,现在才看到,原来是一只酒壶。
一只,雕琢着太极图的酒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