商如意本能的觉得自己看错了。
因为这么觉得,她甚至还往前又走了一步,想要看得更清楚一些,也是下意识的想要纠正这一点“错觉”——刚刚那个已经和新娘子一道进入洞房的新郎官,怎么可能在这个时候,出现在这里?
一定是自己看错了。
于是,她迈出了那一步。
可这一步刚刚迈出,她就停了下来,因为那个人影也在回头看向她的一瞬间,朝着她走了过来,柳荫再也遮掩不住那双被潋滟水光映得不断颤动的半透明的眼瞳,而那颤动,也在走近她,看清她的时候,彻底的定了下来。
商如意一下子就窒息了,站在她面前的,真的是一身红衣的新郎官!
太子,宇文愆!
他怎么会……
这一刻,再多的疑惑和不解涌上来,却不能抢夺她的心神,商如意下意识的深吸了一口气,让自己冷静下来——刚刚这一步,她已经走错了,就不能在宇文愆已经一步又一步走近,直至走到她面前,低头看着她,刚刚回头时仿佛凝结了寒霜的眼瞳此刻冰雪消融,浮出一抹漾漾的笑意时,再犯任何错。
商如意也堆起了满脸的笑容,状若惊讶,却又极力让自己平静下来的开口:“皇兄。”
“……”
宇文愆的脚步仿佛沉了一下,但脸上的笑容没停。
一直走到商如意的面前,甚至,两个人的距离非常的近,近到即便这样黑暗的夜色,即便湖面倒映的月光已经照不亮宇文愆的脸,商如意还是能清清楚楚的看到那双眼瞳满溢着笑意,低头看着自己。
这一幕,仿佛有些熟悉。
而这位太子殿下也一如既往的和煦,一如既往的温柔。
这种和煦温柔,好像他们两边并没有什么你死我活的争斗,那些龃龉,也不过是董必正,虞定兴,虞明月这些“外人”搞出来的事情。
只是,他道:“如意。”
商如意的眉头拧了一下。
其实在刚才,她突然就明白了心里那股熟悉的感觉从何而来,她和宇文愆的第一次,正式的,单独的相见,就是在洛阳的宇文府内,也是这般的夜色,也是在水边,也是面对着他温柔和善的笑容。
可那个时候,他叫的,明明是“弟妹”。
商如意又本能的觉得他可能是喝醉了,但立刻又回过神来,今天他一滴酒都没有沾,哪怕刚刚一对新人入了洞房,也许喝了合卺酒,都不可能让他醉到这个地步,更何况,两个人现在离得这么近,商如意几乎能闻到他身上散发的一点淡淡的香味,只是和过去弥漫在他周身的檀香味完全不同,那似乎是一种怪异的,如同脂粉的香气——却闻不到一点酒味。
他是清醒的。
商如意深吸了一口气,然后笑道:“打扰皇兄了,我是来找圆子的。皇兄在这里乘凉,不知可有看到我的侍女抱着你侄儿过来?”
其实,若是平时,商如意绝对不会一口气说出这么一堆繁复的话来,更是漏洞百出。
这样的天气,这样的夜,谁会在这里“乘凉”?
可她这么说,便是笃定这位新郎官是在此处乘凉,因为她并不想知道,这样洞房花烛夜,本该享受爱人间的狎昵亲近、温存燕好的新郎官却出现在这里,到底是为什么。
“圆子,”
商如意说了一堆话,可宇文愆却好像只听到了这两个字,眼中的笑意更深了一些,道:“看来这些年,父皇真的变了不少。”
这句话,倒让商如意有些意外,她下意识的道:“父皇……变了什么?”
宇文愆道:“你可知道,我们三兄弟的小名分别是什么?”
他说的每一个字,几乎都在商如意的意料之外,可到了这个地步,她也不能转身就走,只能深吸了一口气,勉强让自己看上去平和冷静,然后道:“凤臣的小名叫凤凰,皇兄……我只知皇兄的字,至于三弟的,我尚不知。”
“鹤心,是我离家之后所取。至于我的小名,”
宇文愆说着,忽的轻笑了一声,慢慢踱步从商如意的身边走过,因为本来就靠得近,他的肩膀甚至轻轻的擦过了商如意的肩,这令商如意的眉心又是一蹙。
她很少和人这么亲近,除了舅父舅母,和宇文晔。
而宇文愆,本是个彬彬有礼的君子,何况两人之间特殊的关系,更令他们不可能像寻常和睦的亲眷一般,但刚刚那一点距离,对商如意来说,已经突破了以往任何时候,她和他该守的距离,甚至,那都已经不是亲近。
而是“侵”近。
她的心跳都沉了一下,可宇文愆却好像并没有意识到这一点不妥,只悠悠道:“在我出生之前,母亲曾为我取了个小名,叫昆玉。”
昆玉,昆山之玉。
商如意在心中默念了一遍,沉声道:“是好名。”
宇文愆已经走到了她的身后,这个时候又侧过身来,道:“不过,在我出生后,父亲却又给我改了个小名,叫鲲宇。”
<div class="contentadv"> 鲲宇……
这个名,不论是拆开来单看,还是合在一起,都是出类拔萃,丝毫不逊于凤凰,商如意轻声道:“更好了。”
“是啊,”
宇文愆慢慢的转过身来,看着她,继续道:“而三弟的小名叫小鹏。”
“哦……”
商如意微微挑眉,这还是她第一次完全知晓他们三兄弟的小名,看不出来,虽然宇文渊出身行伍,又生得威武,如同一头凶悍的猛虎,却有这样细嗅蔷薇的细腻心思;可仔细一想,他的心思当然细腻,否则也不可能在楚旸的猜忌中生生的稳住自己的位置,更在天下大乱,群雄并起的乱世中稳住局面,并且一步一步的走到今天。
而他给这三个儿子所取的小名,不论是鲲,凤,鹏,其中所寄予的厚望,都溢于言表。
宇文愆也道:“他是希望我们振翅高飞。”
“……”
“而圆子,”
说到这里,他又抬头望了望天,虽然这个时候整个天穹如同被一只巨大的黑手笼罩,几乎看不清任何东西,可他还是看了很久,然后道:“他只希望圆子平安快乐。”
“……”
“毕竟,已经不用再飞了。”
商如意微微蹙眉,却也明白他这番话的意思。
宇文渊这三个儿子,尤其是前两个儿子出生的时候,都是天下未定,他的地位也不稳,整个宇文家都摇摇欲坠的时候,为这两个儿子取的小名,也都带着奋发向上的期盼,哪怕三子宇文呈出生的时候,他的地位已经稳固,并且成为了文帝朝最受倚重的几个大臣之一,却仍然为儿子取了这样的小名,只怕在那个时候,他的心中对于“大业”,已经有了一丝隐隐的期盼。
至今日,大业已成。
而“圆子”这个小名,跟父辈期盼,跟振翅高飞,跟江山社稷,跟大业,已全然无关。
是因为隔辈亲的宠爱,也是因为,此时的宇文渊已经在万人之上,他的孙儿甚至已经不用像鲲,像凤,像鹏一般振翅高飞,出生就已经在九霄之上了。
这么说起来,倒有几分借风而起的意思。
毕竟,早年纵横沙场,血染战衣的是宇文渊,后来南征北战,立下赫赫战功的是宇文晔,兵不血刃拿下长安,又夺回龙兴之地的是宇文愆,就连在商如意眼中几乎百无一用的宇文呈,也在柏壁浴血搏杀过。而圆子一出生,就已经拿到了他们几十年的辛苦才能得到的。
这么一想,不仅是借风起,更像是占了皇爷爷和叔伯的便宜。
商如意勉强笑道:“是这孩子命好。”
听到这句话,宇文愆的眼睛仿佛睁大了一些,目光闪烁得如同投石击碎了他眼中那片宁静的湖面,此刻精光闪烁:“你信命?”
“信,也不信。”
“怎么说?”
“譬如老天给了一条路,人不论如何挣扎抗拒,都得走;但怎么走,是自己定的。”
“哦……”
听到这句话,宇文愆突然挑了一下眉。这个表情在寻常人来说很常见,表示着不屑,讽刺,甚至挑衅的意思,商如意与他相识时间虽不算长,可毕竟也是低头不见抬头见的关系,更明白宇文愆曾经修行者的身份个性,他的脸上,从来都是温柔和煦,或是清静淡漠的表情,很少见他露出这样的神情来。
而这个表情,跟在神武郡公的灵堂上看到的他一样,陌生得让人无措。
他说道:“说到底,你更信你自己,是吗?”
商如意想了想,道:“算是吧。”
说到这里,她的呼吸已经有些乱了,不仅仅是因为本能的感觉到“危险”,更因为她在理智上都很清楚,她不应该在这个时候,这个地方,跟一个本该入洞房的新郎官说“命”。
于是便想要借口离开。
可就在她刚要开口的时候,宇文愆忽的一笑,看着她道:“也就是说,老天让你嫁到宇文家来,你嫁了;可嫁给谁,是你自己选的,是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