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钰并未反驳,他只是仰起头,用那双琥珀色的眼睛注视着顾年,然后在顾年即将恼羞成怒时诚恳道歉。
“对不起,二哥,是我说错话了。”
“但是母亲确实很担心你,她一直叮嘱我要时刻关注着二哥。”
顾年侧过头,盯着走廊墙壁上的花纹看,不知过了多久才开口,“母亲不过是怕我伤到你。”
顾钰往前走了一步,“不是这个原因,二哥明明知道的,母亲她……”
顾年垂下眼帘看他,心想在餐桌上时分明看着小小一只,安静得跟个人偶一样,如今却在喋喋不休,声音跟猫崽子似的,吵得人心烦。
他径直打断了顾钰的话。
“行了,别再吵我了。”
顾年抬起一只手捏了捏鼻梁,让出了走廊的一侧,示意顾钰过去。
他那张已经可以用俊美这个词来形容的脸上浮现出焦躁与不耐烦,在顾钰经过自己身边时出声警告。
“以后记得离我远一点,也不要去靠近顾燃,如果你不想受伤的话,就按我说的话去做。”
那声音又沉又哑,像是野兽从喉咙间发出的低低嘶吼。
顾年靠在墙上,他低着头,碎发遮掩了碧绿色的眼睛,以一种强硬的口吻命令道,“回你的房间去,不管听到什么动静都别出来。”
顾钰只犹豫了一秒,便听从了对方的命令,安静迅速地回到了自己的房间,房间的门开了又合上,一点声音都未曾发出。
走廊里就只剩下顾年一个人,呼吸声也逐渐粗重急促。
脑海之中的刺痛越来越明显,顾年感觉到自己的牙齿正在逐渐变得尖利。
他从口袋里拈出一盒药,取了两片,用尖利的齿咬住白色的药片,而后用舌将其卷入唇舌间。
这是军校专门研制出来,用来强行压制住血脉暴动的药。要求每位s级,尤其是处于在青春期的那一批s级都必须随身携带。
不但效果好而且见效快,吃下药的几分钟内就可以平复血脉暴动的苗头,还可以让因为失控而变得混乱的精神力收拢回去,只是随之而来的副作用也很大。
因为这并非是彻底消除负面状态,而是压制。
这些被压制回去的东西仍旧存在,会在身体内静静累积着,不知什么时候就会再次爆发。
这种药使用的次数越多越危险,不仅会使机体产生抗药性,而且以后血脉暴动的几率也会大大增加,也更容易在血脉暴动之中迷失。
只是多少能让他们自己掌握一点血脉暴动的时间了,至少在军校外面与在军校的禁闭室开始血脉暴动造成的影响与伤害是完全不一样的。
顾年靠着墙壁,慢慢平复自己的呼吸,颈间项圈上红宝石里浅浅的盈盈水光也随之深了一线。
军校上层这次批给他的假期一共有三天,这对于顾年来说已经算是难得的长假,自从他脱离幼生期,就很少有这么长的假期了。
通常都是当天回家,只待一晚就要立刻回归军校。
上层的这个决定里面难免掺杂了些怜悯,随着顾年的成长,他无可避免地要与家庭之间渐行渐远。
相比起那些一开始就没有在家庭里成长的s级,顾年无疑是极其幸运的,但同时也是不幸的,因为他注定要经历失去这个过程。
没人相信那个家会永远给他留出一个地方容身,顾家从福利院领养的那个孩子就是一个信号。
被驱逐出去是迟早的事情,与其到时候被驱逐,不如自己主动远离,这样还显得体面些。
所以这个难得的长假里隐含的意思大约是让他用这些时间来做个告别。
结果已经是可以预见的了,能够与家人相处的日子一天少过一天,既然注定要分离,不如好好享受最后的温情时光。
顾年弯下腰,轻轻喘息着,细碎的黑色额发下是已然转变为野兽横瞳的碧色眼睛,在昏暗处亮得惊人。
他不想在家人面前露出这副狼狈又不似人的凶恶模样,哪怕顾钰是他所不喜欢的,也是出乎他意料之外的“家人”
……
顾钰又做起那个已经重复了不知多少次的梦。
在梦里,他仍旧是一个医生——一个眼睁睁看着自己的病患死去的医生。
可明明一切都好好的呀,顾钰茫然地想,他明明把他们都救回来了,只要活下去,活下去就有希望的。
他一遍又一遍,且日夜不休地使用异能将人们从死亡的边缘拉回来,可这无济于事。
他们的身体活着,是健康的,但是他们的精神已经崩溃,他们的灵魂向往死亡。
而顾钰什么都挽救不了,他救不了向往死亡的灵魂。
他站在一片废墟里,茫然无措地注视着这一切,远处硝烟弥漫,这是一片荒芜之地,满目疮痍,空气闷热令人窒息。
不远处有人在用嘶哑的声音咒骂他,骂他是个怪物,骂他冷血,骂他只是个服从命令的机器,不知痛楚也不知爱恨。
顾钰垂下眼帘,忽然感觉心脏那里有些抽痛,不知名的感情如潮水般,缓慢又不可退却地将他淹没。
灰暗色的天空不知什么时候下起了雨,细细的雨滴湿润又温热,落在他脸上。
顾钰睁开眼睛,摸了摸脸,入手的是一片湿润。
身下的床垫柔软,床单干净,被子柔软又温暖,散发出好闻的气味。
顾钰晃了一下神,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他已经不在末世了,他获得了新生,虽然这新生并不是他所祈求的东西。
窗外仍是一片深沉的夜,大半个月亮隐藏在重重乌云中,只一点阴沉的月光从窗户落进来,带来一点微弱的光。
他坐起身,侧过头,专心致志地盯着那一点微弱的光看。
要学会如何接受爱,如何给予爱。
顾钰默默念着顾夫人对自己说过的话。
这是他现在接收到的命令,只要去执行就好了,不明白命令的内容也没关系。
顾夫人说过的,就算感觉困难也不要紧,这本来就是件既轻松又艰难的事情,在这个过程里努力去学习去享受就可以了,学会与学不会都可以。
顾钰想着,往后躺下,整个人陷入柔软的床铺里,睡意与疲倦袭来,只是直到夜晚如潮水般褪去,白昼降临,他仍未再睡着。
……
第二天,顾钰收拾好自己下楼时还很早,天边的晨光刚刚亮起一线。
“怎么这么早就起床了?是昨晚睡得不好吗?”
顾夫人在顾钰面前蹲下来,心疼地摸了摸他的头。
顾钰的皮肤极白,这就使得眼底那一小片淡淡的青色格外显眼。
在下楼之前,他尝试着用异能将眼底这片青色消除,只是似乎异能随着他身体年纪的变小效力也减弱了,无法完全消除。
对于精神上的倦意就更没有办法了。
顾钰摇摇头,“您不用担心。”
顾夫人牵着顾钰的手,引他在餐桌前坐下,给他倒了一杯热牛奶,“今晚要是还继续失眠的话,就叫医生来看看吧。”
“现在是长身体的年纪,睡眠不足可是要长不高的。”
顾夫人有三个孩子,她对于养育这个年纪的孩子格外得心应手,尤其顾钰又出奇的乖巧。
正说话间,顾年也从楼上下来了。
他表情阴沉沉的,眼底也如顾钰一般有一片淡淡的青,显然也没怎么睡好。
顾夫人迎上去,也给他来了一杯热牛奶,担忧道,“怎么一个个都开始失眠了。”
“就是不太习惯家里的床。”
顾年坐在椅子上,仰起头,闭着眼睛揉了揉太阳穴,随口扯了个理由,他从来不会跟顾夫人提起关于血脉暴动的事情。
昨天他使用的药的副作用之一就是会让人失眠,伴随着失眠而来的是头痛,作为压制并推迟血脉暴动的代价来说,这付出小得可怜。
原本按照校医用机器收集到的数据来推测,顾年在这三天里并不会产生暴动,失控的几率也不大,只是好像出了点差错。
不过也没什么大的影响。
趁着顾夫人回到了厨房,顾年又取出几颗药,扔进牛奶里,而后一饮而尽。
只要在这三天内压制住就行了,其他的回军校再说。
就是这一阵阵的头痛难免让人心情烦躁,顾年不耐烦地将杯子放在桌子上,发出不大不小的一声。
随后又动作急躁地靠到椅背上,闭上眼睛,捏了捏鼻梁。
脑海里仿佛有无数根针在刺,产生密密麻麻的灼烧感,像是有火在烧。
渴。
顾年想要水,只是那股灼烧感让他不想起身,刚刚喝下的牛奶也无济于事。
不知过了多久,耳边传来小声的一声,“二哥。”
顾年睁开眼睛。
顾钰捧着一杯水站在旁边,他小心翼翼地将那杯水放在桌子上,而后慢慢推到顾年面前。
那是一杯冰水,里面还有几块冰块,凝结的冰霜沿着杯壁往上延伸,又融化成水珠。
倒是很会察言观色,顾年心想。
怪不得母亲喜爱这个孩子,不但生了一副想要被人怜爱的容貌,还听话懂事。
唯独太脆弱了,只是这个放在他身上又不像是缺点。
顾年拿起那杯水,慢慢啜饮着,不知是心理作用还是如何,那股子灼烧感逐渐平息了下去。
……
其实比起顾年,年幼的顾燃危险性要更高,即使他看上去乖巧漂亮,单纯无害。
顾燃今年两岁,他会做大多数自己能做的事情,懂事的同时也有幼崽的喜怒无常。
本质上他还是个孩子,自控能力差。
幼崽一直到脱离幼年期之前,成长速度都是跟古人类差不多的,只是快个几岁,一直到脱离幼年期之后,就一下子变慢了。
进入青春期之后,用漫长这个词来形容绝不过分,毕竟比起远古,星际时代人类的寿命要长许多。
光是青春期向成年期过渡的这个过程,就长到令人烦恼,短的可能需要七八年、十几年,长的或许要几十年。
而夭折在这个过程的s级最多。
两岁的顾燃已经有了自我认知,他知道许多东西,同时在血脉的作用下,也一定程度上具备了对父亲与兄长的排斥。
只是与此同时,受困于年龄,他并不能控制自己的本能反应,他尚未学会忍耐。
这样的顾燃就像一个定时炸弹一样,你不知道什么时候他就会露出爪牙,前一秒还安静又乖巧的孩子下一秒是否会咬伤人。
可最令人心碎的是,伤完人之后,最惊慌失措的反而是他自己,后知后觉地才知道自己做了错事。
这在一定程度上并不算是失控,只是本能驱使的防卫行为,就像你对一只流浪猫抬起手,它会立刻伏下身体那样。
他并非故意的,只是下意识身体先于理智这么做了而已。
如果是放在远古,只有具有这种本能的幼崽能够在恶劣的环境里顺利存活下来,可放在现在,这种本能带来的只有无穷无尽的麻烦。
在手臂上咬一口还是轻的,如果有一天他咬在喉咙上呢?
对于顾向晚、顾景云与顾年来说,制服一个顾燃自然是轻而易举,就算是这种下意识的抓咬也不过是小打小闹。
可对于顾夫人以及大多数人来说,顾燃就过于危险了。
所以哪怕顾燃再如何撒娇,她也不能俯身去抱他。
他需要被教导,被驯养,就像驯养一只野兽那样。
顾夫人也以一种格外谨慎的态度要求顾钰,“不许靠近顾燃,在没有你父亲跟兄长在场的情况下不要跟他在同一个房间里。”
“别去碰他,也别跟他玩,哪怕他向你撒娇也不可以靠近。”
顾钰侧过身子,看向被顾向晚抱在怀里的顾燃,困惑道,“为什么?”
顾夫人并未用一个随便的理由来回答顾钰的问题,而是耐心地用简单易懂的语言跟顾钰说明情况。
“因为弟弟现在还控制不了自己,他会不小心弄伤你。”
“等他再长大一点就可以跟他一起玩儿了。”
顾燃被顾向晚抱着,就像被人拎着脖子的猫,露出一副垂头丧气又怏怏不乐的模样,他的沮丧是如此明显,就连头发都跟着软软地垂下去。
顾燃一直盯着顾钰,在顾钰抬头看向自己的时候,恶意地露了露尖利的犬齿,从喉咙里发出低低的声音来恐吓。
他也想被顾夫人抱。
……
在大人都在场的情况下,顾钰被允许与顾燃进行短暂的玩耍。
哪怕是对于s级,适当的接触是必要的。
顾燃被顾向晚抱着的过程中尝试过几次攻击,都被无情压制住了。
他显得更不高兴了,哪怕被放在了地上,仍旧垂着头,自己一个人生闷气。
就像猫一样。
顾钰想。
周围的大人都严阵以待,尤其是顾向晚,时刻准备着要出手镇压顾燃。
顾钰小心翼翼地伸出手,揉了揉顾燃的头,顾燃不自觉地蹭了蹭,喉咙里发出含糊的咕噜声。
顾燃自然而然放松了下来,就像吸了猫薄荷一样,逐渐变得平静温和。
顾夫人有种预感,顾钰的带来或许会给这个摇摇欲坠的家庭带来些改变。
她想着,注视着两人,微笑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