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扶玉秋见过的所有生物中,占据他厌恶程度榜首的,是人族——因为他们总是盘算着采幽草入药,坏透了。
紧跟其后的则是啄来啄去笃笃个不停的鸟类。
被啄一口叶子,扶玉秋能嚎啕大哭三天三夜不眠不休。
闻幽谷的住处四周密密麻麻红线交织成结界,红线上悬挂着无数铃铛,风一吹就能将鸟惊得远离。
扶玉秋躲了一辈子的鸟,却从没想过自己有朝一日能变成鸟兽。
扶玉秋都要崩溃了。
他拼命倒腾着嫩嫩的爪子,妄图能长出根须来让他扎根,但蹬了半天,只有几根细小的绒毛被折腾下去。
扶玉秋盯着那雪白羽翅,差点要气哭。
命在是在,他却活成了鸟样。
扶玉秋只觉得草生无趣,连重生一回都不觉得庆幸,失魂落魄地躺在地上默默流眼泪。
——只是他现在的壳子太圆滚滚,躺着后脑袋根本没办法触到地上,只能翻了个身,软趴趴地将脑袋枕在旁边的小玉盘上,呜呜地哽咽。
“死了算了!”扶玉秋愤愤地想。
“把他生吃了算了。”旁边的青衣少年说。
扶玉秋:“……”
扶玉秋顿时蔫了,他就、就随便说说。
青衣少年盯着他,分开唇缝舔了舔小尖牙,食欲大开:“要是扒了这白雀的灵血入药,剩下的壳子,尊上能赏给我尝尝味道吗?”
扶玉秋:“……”
他做幽草的时候要担心有人将他挖了入药,现在当鸟也要担心成为谁的盘中餐吗?!
扶玉秋哭得更厉害了,心中呜呜地想:“这鸟身上有没有灵丹啊?”
早晚炸了他们。
这么会功夫,扶玉秋的七魂六魄像是终于稳固在这个壳子,一段断断续续的记忆涌入脑海,几乎将他识海撑得炸开。
轰然一声闷响,扶玉秋险些晕过去。
不过也彻底弄清了这壳子的来历。
“记忆”冷酷无情地告诉他:这壳子就一活废物,没灵丹,别妄想自爆了。
白雀原是青鸾族最小的殿下,是只一无是处、只会啾啾叫的白雀。
无灵丹、无灵根,修炼多年,成堆的灵丹妙药砸下去,连人形都化不了。
不过白雀运气倒是不错,因“白雀乃祥瑞之兆”这一句话,就被苍鸾一族当成吉祥物来养。
也不知一天喂几顿,那身子圆滚滚的几乎比其他鸟兽要胖出三个弧儿来。
直到前段时日,苍鸾族主易主。
新任族主大概见这白雀没“祥瑞”个六二五来,吃得倒还挺多,索性将这饭桶送来九重天,给仙尊当灵宠赏玩。
扶玉秋懵了。
仙尊?
他虽在闻幽谷不问世事,但被风北河带着入世后,曾听过那仙尊的凶名。
据说仙尊性子偏执极其嗜杀,当年杀上九重天时,血甚至将云雾都染成漫天殷红,七日不散。
那是凡间话本杜撰。
扶玉秋当时听得眉开眼笑,对风北河说:“太夸张了些,那仙尊又不是地狱冥府之主。”
当时风北河的神色十分古怪,道了句:“并不夸张。”
扶玉秋拿着秸秆“吨吨吨”吸杯子里的灵水,疑惑道:“什么?”
风北河没有再开口,只是又给他添了一杯水,示意“喝你的吧”。
扶玉秋一天十二时辰,六个时辰都在喝水,见状连忙开开心心地吸溜灵水,将这话题抛诸脑后。
他本来觉得这辈子都不会见那传说中嗜杀成性的仙尊,没想到……
此时竟是在九重天吗?!
“不过没关系!”扶玉秋很擅长自我安慰,“我和他无冤无仇,他杀我干嘛啊?”
想到这里,扶玉秋鸟躯一震。
刚才那龙说什么来着?
白雀这壳子饿到把仙尊温养灵脉的灵花给吃了?!
扶玉秋:“……”
这活废物饿疯了?!
这么胖了还吃!
“不过没关系!”扶玉秋心态良好,又开始安慰自己,“我就说是仙尊捉虫儿呢,不小心才吃了的。”
想完后,扶玉秋自己都沉默了。
这种鬼话,傻子都不信。
扶玉秋头疼得要命,正想要再安慰自己“不过没关系”,脑海中又断断续续出现一段记忆。
「一棵参天巨树下,青衣的男人迎风而立,淡淡道:“无人会防备一只连人形都修炼不出来的蠢货。”
语毕,一颗滚圆的珠子滚到白雀爪下。
白雀迷茫地啾啾。
男人说:“寻机会将‘水连青’放置九重天玉泉中。等仙尊殒了,我自会给你解药。”」
扶玉秋:“……”
敢情他这个壳子是来杀仙尊的?!
还有解药?
难道这白雀还中了毒吗?
扶玉秋安详躺下,觉得自己可以等死了。
青衣少年眼巴巴看着笼中的“盘中餐”,手指变成漆黑的龙爪,戳了戳白雀眉心的的一绺艳红翎羽。
扶玉秋已经生无可恋,觉得自己必死无疑了。
他像是想开了,狠狠瞪了那龙一眼,心说:“一下,两下……”
等这龙再戳十下,我就灵丹自爆!
哦不对,没有灵丹来着。
扶玉秋皱着眉探查了一下自己的内府,心道:“也不对啊,这壳子明明就有灵丹。”
内府中的灵丹和绛灵幽草不太相同,好似有丝丝缕缕的水气贯穿圆珠上,幽蓝光芒似乎触了雷,噼里啪啦如蛛网般遍布全身经脉。
扶玉秋也没多想,只觉得有灵丹就好办了。
“他再戳,我就炸给他看!”
扶玉秋性子看着温软可欺,但骨子却带着点不谙世事的疯,有时一点小事都能气炸。
大概是刚死过一次,他现在无所畏惧,冷着小脸在那数这龙到底戳了自己多少下。
“别靠他太近。”
玄衣少女双手环臂,冷淡道:“前几日彤鹤族送来一只黄鹂鸟,明着都说是给仙尊唱小曲赏玩的,实际上却是打着暗杀仙尊的主意。谁知道这白雀身上藏了什么阴诡之物?”
那少女的龙瞳仿佛能穿透皮囊,看透人心。
扶玉秋怀疑这个女人是不是知晓自己身上带了什么见鬼的「水连青」,但他也不在意,冷啾一声,继续数。
“八下,九下……”
马上到十下。
扶玉秋像是灵丹自爆上了瘾,毫不犹豫就要再炸。
就在此时,青衣少年终于收回欠欠的龙爪,开开心心地说:“不会有事的,你看这雪团子连人形都化不出来,哪有能力暗害仙尊?”
扶玉秋把炸了的毛收回来,心说:“算你识趣。”
青衣少年又说:“就算真的带了东西也没事,他毁了金光草,仙尊肯定晚上就把他当焰火放了——啧,好想吃炭烤小鸟哦。”
扶玉秋:“……”
早晚炸了这条觊觎他新壳子的龙!
就在这时,窗外雪白的云仿佛被魔气荼毒,转瞬便化为漆黑的乌云,噼里啪啦开始劈雷。
“啾!”
之前还满脸天不怕地不怕的扶玉秋当即怂了,蔫哒哒地撅着尾羽往笼子角落里钻。
这风雨欲来的天象太奇怪,更何况对于一棵草来说,最恐惧的就是狂风大作暴雨如注的天气。
每次暴雨后,他叶子都会被打掉几片。
可讨厌了。
青衣少年看到窗外,喜出望外地一拎笼子往外跑。
“仙尊马上要回来啦!”
扶玉秋被颠得在笼子里滚了两圈,不受控制地“叽”了一声撞在金笼的缝隙里,被迫将周围的场景尽收眼底。
四周金玉辉煌仙气缥缈,仿佛立于云端之上,灵力纯净至极,和三界凡间那贫瘠的灵力全然不同。
果然已不在人间。
扶玉秋一看天边的惊雷和暴雨,就本能地发憷,只瞥一眼就忙不迭将脑袋埋在角落里,藏好爪子,只剩尾羽在细细发着抖。
青衣少年哼着歌走在云雾缭绕的长廊上,和旁边的少女喋喋不休地搭话。
“仙尊说等会看焰火,黄鹂颜色漂亮,放出来肯定好看得很。”
“雪鹿医还等着金光草入药给仙尊温养神魂,这下白费了。”
“灵草才刚开花,太可惜了。”
少女喜静,根本不搭理他。
少年自言自语说了一路,一个人也能营造出七嘴八舌的架势来。
没一会,大殿已至。
两人飞快走上八十一白玉阶。
庄严大殿门口拂过云雾,一个看守的侍卫神色肃然,仿佛傀儡似的,眼神如石头般无半分光芒,森然得好似在看守黄泉地狱。
殿中云雾缭绕,刚进去就隐约听到风吹过占风铎的脆响,空灵幽荡。
外面狂风大作,好似厉鬼降临。
不知悬挂在何处的占风铎越来越响,风铃声密密麻麻,好似鼓点似的击在心上,莫名让人发慌。
青衣少年名唤云收,熟练地走到殿中首座的玉台旁,把扶玉秋抓着放在逗鸟架上。
扶玉秋两只爪子死死抓着那根横木,差点站不稳滚下去。
“啾!”
云收好整以暇地看他摇摇晃晃半晌,毫不客气地嘲笑道:“苍鸾族主到底给你喂了什么灵丹妙药啊,作为一只鸟,为何会胖成这样?”
扶玉秋:“……”
你再骂,我自爆了啊!
云收见扶玉秋站得实在是太费劲,眼珠子一转,嘻嘻一笑。
扶玉秋有种不好的预感,总觉得这人憋着什么坏。
云收化为一条小龙飞了出去,没一会叼着一个玉盆回来。
他化为人形,将玉盆放在玉台上,里面的灵壤有被翻过的痕迹。
扶玉秋脑袋顶冒出一个个泡泡,不懂他要做什么。
云收笑得眼睛都弯了,抓住扶玉秋圆滚的身子,竟然像是种草一样,把鸟按到了灵壤上。
扶玉秋两个嫩黄的爪子塞到灵壤中,远远看着这盆里似乎盛开了一大簇雪球花。
云收哈哈大笑:“你既然将这灵草吃了,那就栽在这盆里等仙尊过来吧。”
扶玉秋:“……”
若是对其他鸟来说这也许是折辱,但对扶玉秋这幽草本草来说,简直算是瞌睡了有人递枕头。
绛灵幽草常年扎根灵壤中,就算不得已化为人形他的双腿也是紧紧包裹着,唯一一次就是被风北河关在沙芥中……
扶玉秋一想又开始气得脑袋发懵了。
他默念几句“不生气不生气,那狗男人已经稀巴烂了”,成功哄好自己。
土壤包裹双腿的感觉太有安全感,扶玉秋将爪子使劲又扎深几寸,情不自禁地发出一声喟叹。
“啾啾——”
啾完他就后悔了,呸呸两声。
这壳子太讨厌了。
扶玉秋决定,如果再不受控制啾十声,他就扇自己嘴巴。
云收本来还指望着这鸟炸毛,没想到左等右等,白雀竟然舒服地“栽”在盆里,眯着眼睛十分享受。
云收:“?”
这白雀,倒是特别。
扶玉秋正惬意享受着灵壤带给自己的舒爽,并未发觉那占风铎的声音已经消失。
外面的雷霆暴雨也毫无动静,云雾都像是冰山般被冻结住。
直到一声焰火绽放的声音陡然响起,差点将扶玉秋惊得一头栽下去。
他勉强把自己“栽”稳,抬头看去。
云雾中冉冉升起一道焰火,穿透一朵云,轰然在大殿中央炸开。
火光四溅,似乎还飘散着细绒似的白絮。
这朵焰火炸开得太漂亮,扶玉秋本就喜欢焰火,看到五彩斑斓的璀璨光芒,眼睛都亮起来了。
扶玉秋孤身在闻幽谷待久了,总是喜欢自言自语,此时看到这么漂亮的焰火,一时没忍住,叨逼叨地啾啾道:“太好看啦,再来一个吧。”
高高兴兴地啾完,扶玉秋立刻面无表情,唾骂自己。
“再啾就扇你。”
他正自言自语着,伴随着声声焰火炸裂的声响,一声低笑突然在耳边响起。
扶玉秋茫然转头,视线猝不及防撞在一双漂亮的金瞳中。
那人近在咫尺,眸子温和地看着他——扶玉秋竟然没有丝毫察觉到他是什么时候来的。
一旁的云收正跪着恭敬行礼。
外面已雨过天晴,阳光倾洒在一只骨节分明的手上。
那手指缓缓一点白雀脑袋上的一绺红翎,语气中全是温柔的笑意:“你也觉得这焰火好看?”
扶玉秋被点的身子一晃,艰难“栽”稳了。
云雾萦绕中,一个雪白衣袍的男人正端坐云椅上,长发只用一条青色发带松散绑着,披散在落地衣摆之上,好似倾泻在云雾中的暗流。
男人羽睫微垂,袖口绣着金边暗纹,裹着素白手腕搭在玉石桌案上,尊贵之气浑然天成。
云雾从男人身边流过,似乎都缓了几分。
扶玉秋歪着脑袋看他。
这就是……
仙尊?
好像并没有他想象中的三头六臂威武霸气凶如虎狼壮似狗熊,相反还有点好看?
——能让扶玉秋这种厌恶人类皮囊的脸盲称赞好看的,三界绝无仅有。
因为仙尊的出现,周围遮天蔽日的云雾缓缓散去。
那焰火声依然响着,扶玉秋的心思都在这突然出现的仙尊上,余光随意一扫,突然察觉到有点不对。
大殿中央燃放焰火的东西,并不是闻幽谷扶玉秋看惯的火岩石,也不是入世后风北河带他去看的火药箱子。
焰火下方,只是一个浑身浴血的人,奄奄一息跪在血泊中。
他挣扎着用力往手臂上一拽,好似拽下了什么东西,空白的指尖凭空出现一根带血的翎羽。
那人捏着翎羽,将为数不多的灵力和生机注入翎羽中。
“砰”的一声,翎羽腾空炸开,绽放出火光和血光交织的焰火。
扶玉秋浑身一僵,不着痕迹打了个寒颤。
方才那少年所说的“黄鹂颜色漂亮,放出来肯定好看的很”……
就是这种用灵力和生机炸开的血焰吗?
浑身温润之气的仙尊垂着头,漂亮的瞳仁好似古潭之水,幽深宁静,饶有兴致地欣赏焰火。
发觉白雀像是被吓傻似的,他轻轻一笑。
白雀胖到没脖子,仙尊素白的手指只能勾着那嫩黄的小小尖喙,轻柔又强势地让扶玉秋仰起头来。
扶玉秋明明不觉得恐惧,但被这只温暖的手贴着尖喙,他竟然无法控制地浑身发抖,脑袋上一绺红羽抖得几乎要掉了。
仙尊的金瞳中倒映着还在不断绽放的血焰,声音轻缓,带着旁人学都学不来的雍容尊贵。
“不是说金光草开了花吗,这朵瞧着怎么那么像雪球花?”
扶玉秋一怔。
仙尊笑着问:“小殿下,我的金光草呢?”
扶玉秋:“……”
在、在肚子里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