狂风大作。
闷雷像是隔了层结界传来,震得扶玉阙脑袋一阵阵发懵。
隐约间,他听到扶白鹤凄厉的惨叫声,还有扶玉秋稚嫩的哭声,夹杂在狂风暴雨中听不太真切。
一股剧痛遍布全身,扶玉阙半个身子浸泡在泥泞的水汪中,口中不断呕出乌紫的鲜血。
他的感觉已经被剧痛席卷,逐渐开始麻木,却恍惚中感觉有人跨过自己的身体,缓步离开。
扶玉阙挣扎着用另一只没被脏水浸泡的眼睛奋力看去,只能瞧见漆黑的竹纹衣袍在眼前一闪而过。
浩瀚如海的威压从那人身上源源不断溢出,直到离开闻幽谷才彻底消散。
轰隆隆——
扶玉阙倏地睁开眼睛。
桌案上的烛火被风吹得微微跳动,似乎和急促的心跳重合。
玄烛楼外已经下起暴雨,湿冷的风吹来,将桌案上的纸张险些吹飞。
扶玉阙靠在椅背上疲惫地揉了揉眉心,随意一挥手,窗户瞬间阖上,将外面的暴雨阻挡在外。
室内一时间陷入一阵寂静,只有烛火燃烧的声音幽幽传来。
扶玉阙盯着烛火出神。
他已经许久没有梦到当年之事,这段时间不知怎么梦里全是那晚的暴雨,甚至连重伤幽草将其夺走人的衣袍花纹都瞧得一清二楚。
竹纹暗纹衣摆。
扶玉阙开了玄烛楼明里暗里探查多年,下界并无人穿这种衣衫。
好像当年那场悲惨之夜只是一场噩梦。
房门轻轻被人敲了下。
扶玉阙手指在桌案上一点,清脆的一声响。
玄烛楼管事推门而入,恭敬行了一礼后:“要事。”
扶玉阙在噩梦中心神激荡一会,此时浑身疲惫,但还是强撑着一点头,示意他说。
管事一一将最近的要事告知。
“三圣之一的乐圣在边境同一个凡人女子成了婚;仙盟那位闭关数十年的老祖终于成功突破,即将出关,仙盟已在准备筵席,到时您许是要去一趟道贺;还有凤凰墟那位……又把冬日给禁了。”
扶玉阙蹙眉:“什么?”
“听说是……”管事也是一言难尽,但还是小心翼翼窥着扶玉阙的脸色,“……他道侣受了风寒。”
扶玉阙:“……”
白雀又不是凡人,竟也会受风寒?
当年扶玉秋在闻幽谷也没这么娇气吧?!
扶玉阙都懒得管他们两人闹什么幺蛾子,一闭眼:“还有?”
“其他便没了。”
扶玉阙一挥手,管事躬身离开。
扶玉阙本来打算再休憩一会,可一闭眼就是当年的暴雨,他许是烦了,皱着眉起身,打算去凤凰墟一趟。
扶玉秋之前是幽草,几乎没生过病,变成白雀后不知体质如何。
他得去瞧瞧。
浮筠州下着暴雨,凤凰墟倒是月朗星稀,明明是冬日却春风拂面,遍地盛开百花。
扶玉阙撑着湿淋淋的伞走到凤凰墟,将竹骨伞阖上。
无意中瞥见伞上的竹纹,眉头又是一皱。
凤凰墟的结界已开,扶玉阙将伞随手扔在花丛中,将浑身的雨珠散去,缓步进去。
扶玉秋果然病得不轻。
他病恹恹地躺在柔软的床榻间,锦被盖在下巴以下,只露出毛茸茸的脑袋,那头雪白的发用一根凤凰纹发带草草绑住,随意垂在枕上。
扶玉阙紧皱眉心,坐在床沿用手贴了帖扶玉秋的额头。
烫得要命。
扶玉阙问:“怎么?”
扶玉秋烧得晕晕乎乎,感觉到扶玉阙的手冰凉,迷迷瞪瞪地将手从被子里伸出,抓住就往自己脸上贴。
凉丝丝的,舒服得不得了。
扶玉阙又问了一遍,几乎烧傻的扶玉秋才慢吞吞地道:“一时贪玩,在灵泉里泡久啦。”
只是他说的贪玩,不知道是真的玩,还是在灵泉和凤殃啾啾。
扶玉秋脸颊飞红,眼眶中全是滚烫的水雾,说话带着软糯的鼻音,隐约让扶玉阙回想起当年扶玉秋受惊后的小可怜模样。
那时幽草被人类强行夺走,被扶白鹤死死护住的扶玉秋哭了许久,口中说着胡话,烧了三天三夜才终于清醒。
扶玉阙又问:“凤殃呢?”
“雪鹿过来,他跟去弄小糖丸了。”
扶玉秋不知是不是有点烧糊涂,说话带着点孩子的稚气,好像又回到一受惊就哭个不停的幼时,抱着扶玉阙的手不肯松。
扶玉阙灵力全是毒,不敢轻易往扶玉秋经脉里输,只能皱着眉看着。
扶玉秋侧躺在床上,微微张开唇缝吐出滚烫的气息,恹恹阖着的眼皮都烧得薄红,看起来极其难受。
扶玉阙不善言辞,憋了半天终于说出来一句驴唇不对马嘴的:“外面,好玩吗?”
扶玉秋茫然看他。
扶玉阙问完后就后悔了,垂着眸将掌心贴在扶玉秋侧脸,抿着唇不再开口。
扶玉秋这些年跟着凤殃到处跑,几乎将整个三界能去的地方全都玩了个遍,若不是这次生病,现在应该在昆仑山巅赏雪。
这种小病对于修行之人来说,根本不算什么,但扶玉秋体虚神魂又脆,寒意入体凤殃不敢用凤凰灵力强行驱除,小题大做搅和得整个下界都不安生。
扶玉秋怔然看着扶玉阙好久,突然说:“我看到了。”
扶玉阙:“什么?”
“我那时刚生神智,但还是记得清楚……”扶玉秋喃喃道,“雷雨天,一个人类将……幽草强行夺走了。”
他到现在都不敢称呼那个被夺走入药的幽草叫“哥”,哪怕只是想想也觉得残忍至极。
扶玉秋有时甚至迷茫起来,为什么天道赋予他们怀璧其罪的身份,却又要给他们神智、七情六欲?
难道是想让他们感觉被人强行采去入药的恐惧和可怕吗?
扶玉阙呼吸一顿。
怪不得扶玉秋自小到大这般厌恶人类……
怪不得他明明那样爱热闹,可扶玉阙和扶白鹤轻飘飘地说一句别离开闻幽谷,他就能数十年如一日地待在闻幽谷寸步不出。
“我害怕,一直很害怕……”扶玉秋轻声说,“有时都在想,若是我不是幽草就好了。”
若他不是幽草,扶玉阙和扶白鹤就不必整日为他担惊受怕,自己也能随意出入闻幽谷,毫无性命之忧。
后来扶玉秋彻底意识到,错的并不是他的身份,而是那些包藏祸心之人。
扶玉阙没说话,轻柔地抚了一下扶玉秋湿润的眼尾。
扶玉秋脸上全是病色的苍白,见状朝他一笑,道:“现在好啦,我是白雀,不用整日忌惮着别人要吃我。”
扶玉阙没说话。
这会功夫,凤殃已经缓步而来,手中果然捏了个小瓷瓶,里面盛着好几颗甜丝丝的灵药。
扶玉阙回头。
凤殃的眼神在扶玉阙贴在扶玉秋脸上的手上轻轻一扫,面色如常:“玉秋,你的小糖丸。”
扶玉阙伸手,示意给他吧。
凤殃一笑,也没阻拦,将好不容易炼好的灵药递过去。
扶玉阙将扶玉秋扶起来,捏了两颗灵药喂给他。
灵药入喉,效果几乎立竿见影,扶玉秋滚烫的脸很快就退了热意,浑身的疲倦潮水似的退去。
扶玉阙将扶玉秋额角的汗水抹去,轻声道:“怪我吗?”
当年扶玉阙和扶白鹤在如何安置扶玉秋的事上发生分歧,没有保护好同根兄弟的扶玉阙一心只想保护扶玉秋不再受人类觊觎残害,执意要让他终生不出闻幽谷;
扶白鹤则是觉得这就是囚禁,对扶玉秋不公平。
最后,扶玉阙胜了。
扶玉秋被囚在金笼似的闻幽谷数十年,寸步未离过。
扶玉秋却摇头。
“一点也不。”
他知道扶玉阙是在护他。
扶玉阙似乎提了提唇角,但他那张面瘫脸八百年没有过其他神情,就算想笑也没有笑容。
他伸手摸摸扶玉秋乱糟糟的白发,当着凤殃的面也熟练地塞了一堆毒药在扶玉秋枕头下,起身面不改色地和凤殃一点头,转身离开。
他自来这般寡言少语,连句告辞也不多说一个字。
凤殃打开凤凰墟结界,任由扶玉阙离开后,低头看向扶玉秋。
扶玉秋靠着软枕坐着,正在将小瓷瓶的灵药倒在掌心,用手指捏着一颗一颗往嘴里送——像是在吃糖豆一样。
凤殃将掉到锦被上的一颗捡起来喂到扶玉秋口中,淡淡道:“刚才在说什么?”
扶玉秋含糊道:“说小时候的事。”
凤殃抿唇不语。
两人第一次见面时,扶玉秋还是个少年,满脸稚气未脱,若是再小一点,定然更加玉雪可爱。
可惜自己没有早些遇到他。
扶玉秋仔仔细细将灵药吃完,身体也恢复了些力气,他往前一扑,趴到凤殃膝盖上,蔫蔫道:“天道真的喜欢我吗?”hΤTpS://WWω.HοΠgㄚùé捌.cOm/
凤殃伸手摸着他的头发,轻声回答:“自然。”
扶玉秋淬魂后,本该被天道收回或重新入轮回,而不是寻到机会让他在一具将死的白雀躯壳中回魂重生。
凤殃从来不信天道有什么善心,可对扶玉秋重生在白雀身上之事,他却再也说不得天道无心这种话。
起码扶玉秋和自己是受到过眷顾的,哪怕只有一次。
扶玉秋闷闷道:“那为何天道不眷顾……我兄长?”
他说的是和他同为幽草的兄长。
凤殃细细理着扶玉秋柔软的发,难得替“天道”说了一句好话,温声道:“天道也许已眷顾了,只是你们不知晓。”
或许那棵幽草已入轮回。
扶玉秋不相信狗天道,撇着嘴不说话了。
凤殃见他神色恹恹,便像是哄孩子似的拍着他的后背。
扶玉秋病了一场身体还是疲倦,眉目间的难受之意散去后,终于能安安分分睡个好觉。
凤殃将锦被掖了掖,垂眸看着他,好似要看到天荒地老。
……然后抬手将那堆毒药给拽着扔出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