童渊和赵云出了洛阳,就一路朝太行山而去。
出洛阳百里后,他们便开始遇见些零零星星的妖变者。
这些被黑色根须所缠绕的人们,多数时间都如行尸走肉一般游荡在荒废的田垄旁,唯有遇见生人路过时,才会激发出凶性,舍生忘死地扑杀过来。
距离洛阳越远,这些妖变者就越多。
两人甚至还在一处荒僻败落的村庄里,看见妖变者们成群结队地集结起来,就如同在进行某种仪式般,团聚在一起,极有节奏地尖声嚎叫,仿佛在为信奉的神明诵念祷词。
这些怪异景象童渊和赵云早就看得多了,两人虽明知道杀之不绝,却还是每见一处便清剿一处,也因此在路上耗费了两天时光。
不过这种现象,却在接近太行山时,越发减少。
在第三天的黄昏时分,两人踩着昏黄的日暮光色,才堪堪抵达太行山山脚,既然算是到了正经目的地了,他们自然也就留心了不少。
走出数里后,两人发现前面竟然立着一排屋舍,俨然是一片村寨,而在村寨旁,还围着一圈人。
里面有衣衫褴褛,面黄肌瘦的村民,也还有着诸多佩戴刀剑,身材雄健,一看就有颇有功底的游侠。
这些人混杂在一处,却丝毫不乱,只因旁边还有一批手持长矛、刀剑,统一头裹黄巾,身穿短褐黑衣的军士在负责维持秩序。
得到自家师父的示意,赵云抱着枪,对着迎面一名穿着窄袖短衣,腰挎环首刀的中年男人拱手问好:
“敢问这位兄台,此处是何地方,为何聚拢了如此多的人,兄台又为何如此行色匆匆?”
若是换个脾气不好的,被这样连珠炮一般的发问只怕当场就会发飙,可此人虽看着是强人盗匪一流,却着实是个有教养的。
他眼见人家主动行礼,身后还跟着个长者,便老老实实停下来,拱手相告:
“不瞒小兄弟和长者,前面是黑山军搭建的村寨,乃上太行必经之地,这些村民围在此处,是为了领取符水和救济粮。”
言毕,他露出颇为佩服的神色,手搭凉棚,望向那处虽拥挤却极有秩序的村寨,感慨道:
“黑山那位军主,可真是……嘿!至于其他那些佩戴刀剑者,只怕是听说了黑山军主的威名,特意前来投靠的吧。”
听到这里,赵云也有所疑惑:
“黑山老妖之名,我亦有所闻,可他们盘踞太行山中,本就缺衣少粮,如何还能分出粮草来救济贫家?”
“缺衣少粮……?”
男人露出颇为古怪的笑容,他指着那批正在维持秩序的军士,问道:
“小兄弟,能培养出这种军士,还能驱使他们来此地站岗的军队,会缺衣少粮吗?
不瞒你们说,我之所以来到这里,就是为了看看,这位叶军主,究竟是否有传说中那般,凭空变出万顷良田的手段。”
赵云顺着他的手指望去,不由得点点头,光看这群人的体格和统一军服就知道,这非但不是一支缺衣少粮的部队,还是一支物资丰富,训练有素的军队。
童渊也打眼看了过去,微微颔首。
就算是以他身为天下绝顶的眼光,一眼望去,也不得不承认,这支军队的确不凡。
但他指的并非是什么物资、装备、训练,而是更在其上、更加虚无缥缈的东西。
那是天下强军共有的勇气、决心、团结、信任,以及独一无二的“共同的理想”。
这些东西加在一起,就将他们塑造成了一个真正的整体、水乳交融、密不可分的整体。
这并非是如寻常兵家阵法那种,单纯的浊气相连,而是一种更高层次的、精神层面的东西。
他们之中的每个人,都全身心地认同这“共同的理想”,并愿意为之付出一切去拼搏、去战斗的精神。
再仔细地观察了一会儿,童渊又发现,这些士兵竟然每个人都手中都拿着一份竹简,并能够准确地向那些饥民传达出竹简上记载的注意事项。
——每个人都识字?
窥一斑而知全豹,光看这支军队,童渊就已忍不住对那神秘的“黑山老妖”升起浓郁的好奇。
在童渊观察时,赵云又忍不住问道:
“黑山军如此大张旗鼓地设村寨于此,地方县君怎不……?”
中年人显然也曾思考过这个问题,更深入了解过这件事,只嘿笑一声:
“年前南宫失火,北宫便号令天下,颁诏郡国,每亩加征十钱,又令为官者上任前先到西园交够钱款才能赴任。
此地县君早就因征不够赋税,又交不上买官钱,弃官而去了,指不定县衙里都有人要到这里来领一份救济粮过活,如何能够管得了?”
赵云本就是常山真定人,距离太行山也不算太远,可他却没想到,自己只是跟随恩师前去东海学艺数年,归来家乡局势就已糜烂至此。
回想到这一路走来的所见所闻,赵云面上虽仍自镇定,右手却不免握紧银枪,骨节绷得发白。
童渊更是直接冷笑道:
“生于深宫之中,长于妇人之手,未尝知哀,未尝知忧,未尝知劳,未尝知惧,也未尝知危,如此人物,不过是鲁哀公之流,也配称天子?”
童渊他这番话张口便来,俨然是学识极为丰富,他本就是东海蓬莱一脉的传人,久居海上,所谓不慕王化是也,说起话来自然是肆无忌惮、无所顾忌。
可其他人却非是如此。
饶是今天聚集此处者,基本都是被朝廷、被世家、被豪族逼得走投无路,不得不造反的人,听到这话,也不免惊了一惊。
他们心中都有同样的疑问。
——这长者到底是何方神圣,怎地讲话能如此放肆了?
唯有听惯了师父言论的赵云,和那些头裹黄巾的军士们不觉有异,有些军士甚至朝这里望来,面露赞许神色。
可即便如此,他们之中也没有一人擅离职守。
注意到这一点后,童渊心中惊讶更甚。
那率先前来搭话的中年男子听童渊如此大言炎炎,也不觉吃了一惊,可他毕竟是见过世面的人物,并不如何失态,更未七情上脸,而是直接上前邀请道:
“我观两位也是想要上山,拜见那位黑山军主,不如一道同行?”
既然有同样的目标,童渊和赵云自然不会拒绝这样的邀请,三人便干脆结伴深入太行山,一路上,或许是早知于毒要来拜访,他们并未遇到任何阻拦。
但童渊却同时注意到,在方才走过的山林中,潜伏着诸多暗哨。
作为东海蓬莱一脉的当家主人,童渊也深谙术法,他甚至还认出来,其中多数身上都贴着“藏影匿形符”,用来遮蔽气息,掩去行踪。
——好大的手笔。
这“藏影匿形符”虽非是品秩多高的法符,可制作起来仍是极为消耗道人心神,对方能如此大规模地用在军士上,至少说明,他手下至少有一批道术精深,为数不少的道人。
距离黄巾平定才多久,就又能培养起这么多道人了吗?
走在山林中,中年人便又聊起了现今的天下局势,感慨道:
“黄巾之战中,河北、中原两地沦为战场,战火燃至数十郡,以至死伤无数,城池残破,故草莽中无数龙蛇并起。
可这位黑山军主一经出手,便隐有群龙之首的格局,就不知究竟是何等人物,能有如此手段、如此气魄。”
童渊只是初来乍到,就已看出了这么多东西,这中年人已观察多时,对黑山军所知更是比童渊多上数倍。
只是越了解,他就越是心惊、甚至是心服,觉得自己这趟孤身前来,果是来对了地方。
不过童渊听到这里,却望了过来,不太客气地问道:
“小子,你是紫山于毒,还是白波郭太?”
那中年人神色一凛,肃然回道:
“小子紫山于毒,见过长者。”
童渊点头颔首,抚须道:
“我听说过你的名头,不错,倒是个盗匪中少见之人,治下严谨,称得上仁义二字了。”
于毒闻言,汗颜道:
“落草为寇之人,谈何仁义,长者羞煞我也。”
童渊摇头,正色道:
“如今世道崩坏至此,无论是谁,只要能做到保境安民,就是最大的仁义。
若论这点,你这个盗匪,倒是比什么两千石的郡守之流,称职得多。”
于毒这才听出来,老人根本不是在恭维他,只是有一说一,讲述自己心中的想法而已,便拱手谢过,面上也颇有自得之色。
毕竟“保境安民”四字说来轻松,真要实施起来,绝非易事,尤其是当手下统领着一帮大字不识,却习惯了打家劫舍,杀人放火的匪徒时,更是如此。
就连于毒本人,都曾无数次地怀疑过,自己究竟有没有必要,如此约束手下行为?
稍微劫掠一番,是否也不妨事?
但他总是绕不开心里那一关,毕竟他起兵就因为被狗官害得活不下去,又如何愿做那般畜生?
终究还是咬牙坚持了下来。
虽然坚持得痛苦,于毒却觉得有意义,更将之引以为平生最为得意之事。
现在童渊的认可对他来说,正是挠到痒处,自是不能不因此而自豪。
也正因有这份坚持,于毒才会来到太行山,就为见识见识这位传说中军纪严明,能够做到与民秋毫无犯的“黑山老妖”。
言谈间,他们前方渐渐出现了一片阴影,等三人走出山林,没有树木遮挡视线后,才看清楚,那些阴影实则都是麦秸的影子。
在这一片麦秸后面所生长的麦子比寻常农田中的种类,要高出将近一半,茎秆像高粱一样高,穗子像扫帚一样大,麦粒像葡萄一样结的一串串。
有古怪。
无论是赵云还是于毒,都在第一时间便想到了幻术的可能性。
最有可能的便是自己不知何时已经堕入了他人布设的幻术当中,深陷而不自知。
最简单的幻术便是隐身术,无论是道门还是方士一脉中都有这种小法术,它所迷惑的乃是视觉,方才潜伏山林中那些军士们所用的“藏影匿形符”就属于此类。
每当幻术要多迷惑一种感觉的时候,它的难度也就会倍增,于是赵云先将手接触到了一株麦秸上。
那坚硬的触感和勃勃的生机,却告诉他,这并非是假货。
随后他又小心翼翼的剥下了一粒麦子,放到鼻前嗅了一下后轻轻捏碎,之后才又放入了口中。
微甜……眼、耳、口、身、鼻、意六识,前五识都别无二致。这些麦子中所含的木气颇为茂盛,很难说是假货,自己的意识应当也没有出问题。
那只有一个可能。
这些片麦田都是真的。
意识到这一点后,赵云所感受到的震撼,比先前更强百倍。
他举目望去,但见金黄如波浪般翻涌,在那一片片高大的麦穗下面的阴影中,不时有头戴草帽的农民在其中穿行,拿着开山刀收取麦子。
——这世上,怎么会有这么高大的麦子?
三人带着同样的惊疑,在这异常庞然的麦田中穿行,那些收割麦田的农民也只是如司空见惯一般,专注在自己的工作上,连看都懒得看他们一眼。
童渊带着赵云一路从东海之滨走到洛阳,又从洛阳走到太行,却从未见过像这种见刀兵而不避的农民。
所谓匪过如梳,兵过如篦,他们以往见过的农人们,因饱受兵灾战乱之苦,早就怕极了这些乱世武人,只要看见手持兵刃者,无论在干什么,都会丢下手里的工作四散奔逃,无一例外,又怎会如此从容?
于毒看着这些面貌、气质、精神、身材都截然不似寻常农民的人,甚至怀疑自己是不是走进了传说中那与世隔绝的桃花源。
他怔怔地转过头,看向童渊,面上自得之色尽去,苦笑问道:
“长者,如果说‘保境安民’就算仁义的话,那咱们眼前这一幕,又算是什么?”
童渊默然无言。
就在这时,人群之中,有个正在摘麦子的农人转过身来,朗声道:
“长者所言极是,无论官、匪亦或是其他什么身份的人,只要能够行保境安民之事,就是此世最大的仁义。”
他穿着一身粗布衣裳,戴着草帽,躬身在田里劳作时,看上去就和远处其他农人别无二致。
可当他直起腰杆出声时,众人才骤然发觉,此人的身材之高颀,体魄之雄健,根本并非周遭农人所能媲美。
——就连童渊这位被目为天下最强者之一的“东海枪神”都并未在事先有所察觉。
此人卷起裤腿,露出半截小腿,更赤着脚掌,立在麦田中。
他的双脚肌肤细腻无暇,犹如羊脂美玉,可踩在这片暗黄松软的泥土上,却有一种别样的和谐。
农夫摘下草帽,露出一张年轻俊朗的面容,朝三人抱拳,微笑道:
“山野匹夫叶横舟,见过诸位。”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