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娉摇头,坚决不同意:“我自己可以。你要是坚持,那就是你瞧不起我!我们梁家的女子,可不是只会躲在家里绣花侍草的闺阁女眷!”
方志清粗长的眉毛一拧,刚要反驳。
有人扬声道:“我会护送夫人回沪上!”
秀凤扶着一个人从后门过来。
“陈副官!”
梁娉见他捂着的右手臂上直冒血水,忙问:“中枪了?”
听她喊陈副官,方志清朝来人扫了一眼,不屑道:“就凭你?是你护送七小姐,还是七小姐保护你?”
“你说什么!”
“别吵!先处理伤口!”
梁娉扶着陈副官往屋里去,秀凤拦住他们。
“算着时候,他们也快追过来了,你们要走还是赶紧走。最早一班火车大概三点钟不到,从摄山东过,只要上了火车,再有多少人追,也是不怕的了。”
“秀凤祖上三代在这山脚下住着,听她的准没错!”哲九插嘴道。
又说:“我送七小姐他们去赶火车。”
方志清提起眉毛要发怒,梁娉点头:“也好。方司令,你也需赶快回去准备,以防王泾阳对付卫国军。咱们后会有期!”
说着,她扶着陈副官,两人一人一马,翻身上去。
“骑我的马!”把鞭子往哲九怀里一扔,方志清最终妥协。
梁娉朝着他一抱拳,和陈副官,哲九,往火车摄山东赶去。
......
黑夜中狂奔,到时,那火车隆隆,正迎面而来。帮着将人弄到车上,哲九跳下去,黑夜里把怀里的一包东西丢到了梁娉手上:“七小姐,送你了!别嫌弃!”
那声音随风而散,梁娉抱着纸包在两节车厢的交界处坐下来,风吹得脸上生疼,她打开来一看,是那把她击毙了追兵的手枪。
坐在摇曳不定的车厢关节处迷迷糊糊睡了一阵,陈副官摇醒了她,睁眼,天已大亮,火车慢慢停下来,已是进了沪上火车站。
恍如隔世,梁娉难掩激动,蓦站起来,忘了他们的处境,险些从火车架上摔下去。陈副官抬手将她一扶,忙又退到边上。
她和陈副官正想办法要趁着火车停站休息,把人从车上悄无声息的弄下去,清早安静的火车站忽然嘈杂起来。
哒哒的靴子踏地声,一列列卫队赶来,梁娉精神紧张,抓住陈副官往车厢里躲:“怎么回事?我们的行踪暴露了?还是日本人把周重霄他......”
“夫人,督军!”
陈副官朝着远处一辆车抬手一指,梁娉不禁一口气吐出来,双腿虚软。
靠在车厢铁壁上,她后背湿透,凉津津的汗毛直竖。
周重霄推门从车上下来,也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他的视线往他们所在的货物车厢看过来。
梁娉正好看到他,他的目光似在她身上停驻,可是很快又转移了去。
失望、失落,还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失意。
周重霄和一个看似也是机关要员一样的人握手,嘴角微勾,似笑,却又在那一层看似客气的浅笑后面留着几分冷淡、疏离。
那头发梳得油光发亮的人假笑着连连摆手,登上了火车,侧脸突现出来,梁娉的心跳似在此刻停止.......宋则鸣?!
他怎么会在这里......
他和周重霄.......
“当当当”的声音再度响起,火车要出站了。
陈副官已把那受伤昏迷的梁绍,还有那麻袋里的人都拖到了站台上,见梁娉还站着不动,连喊了几声“夫人”。
梁娉回过神来,脚下踩空,人就要被卷到滚滚而动的火车铁轮里去。一只手臂横了过来,大手在她腰间一提。
一时晕头转向,眼见着脚尖惊险从车轴上掠过,梁娉连忙伸手抱住施以援手的“恩人”。
她脸颊被金属质的东西硌着,慢慢睁开视线一望,是挂在口袋里的怀表链子。
他手松开,身体也很快离开她。
梁娉只觉脸上被风吹得又凉又痒,垂着头,她不说话。
“督军!”
陈副官嗓音里带着劫后余生的惊喜。
周重霄微微颌首望了他一眼,视线从她低垂的脑袋上一闪而过,道:“辛苦你。”
陈副官忙把脚跟往地上一叩:“不辛苦!”
“先回去,有什么事稍后再说。”
陈副官应了一声是,赶紧指挥人把梁绍和十一少带上车。
梁娉垂着头,视线定在自己一双早就已经瞧不出原来模样的皮鞋鞋尖上,也不知在想什么。他走出去了一段路,发觉她并没有跟过来,左手轻轻捏着右手指关节,他道:“梁娉。”
梁娉蓦的一抬头,周重霄一怔。
他怎么也没有想到,她抬头时,那双总倔强不服输的眼睛里却盈满了泪水。周重霄修长的眉蹙了起来。他没有走过去,只站在原地望着她,隔了两臂的距离。
梁娉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会当着他的面,突然的,这样没出息的就掉起眼泪来。那泪珠一下从脸颊上掉下来,温热到冰凉只在一瞬之间。她忙的别开视线,抬手在脸上狠狠的抹了一下,三两步跨过去,擦着他的肩膀,挤身而过。
周重霄试图抬起的手定在那里,她已拉开车门坐了进去。那车门被甩上,发出不大不小的声音,刚刚好令他失落的右手收起成拳。
周重霄转过身来,转到另一侧坐进车厢。
一路无话。她只管望着窗外,像是窗外有多吸引人的景致。可沪上这段时间因闹抵制日货,后又是学生运动卷土重来,正是满地狼藉,哪里有什么好景致可看?
“梁娉,”他很寻常的喊了一声她的名字,“你在怪我。”
她闭了下眼睛,忽转过脸来,周重霄便把眼珠儿一转依势半侧过身,与她对视。
他的眼中干净得就像是此刻天上一派无云的蓝什么?指责他令她陷入那样的险境?不,他是早就已经通过陈副官告知她前路的危险,让她自行选择的。他有什么错?一切都是她自愿的。
可是,可是他没告诉她,宋则鸣为什么会和他见面,又是以什么身份和他见面。依照刚才的形势,他们两个似是达成了某种协议。
周重霄遣她去南京,根本就不是给她机会去救她四哥的性命,而是为了阻止她和宋则鸣见面。为什么?怕她跟宋则鸣跑了?梁娉不禁暗地自嘲发笑,她怕是没有这样大的魅力。
所以,他是在提防她。
千千万万句话,成百上千的质问责问,都没了意义。那是身为他可信任的人,是他视作自己人的人才有资格提出来的,她算什么呢?一个被提防的,外人。
想到中秋夜那晚,她满腹辛酸和委屈,许多话想说,却又像是舌头被剪短了半截,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她偏侧过头,仍旧望向窗外。眼眶又热又胀,她把眼睛瞪得大大的,像是要认认真真把这沪上的每一条街,每一个人,每一寸土地都瞧个清楚似的。
陈副官先他们一步到周府,梁娉下车就问了梁绍的住处,直接过去。陈副官刚说完梁绍,还有别的话要讲,她这样急匆匆的过去,他半截话堵在舌尖上,讲也不是,不讲也不是。
周重霄后脚从车上下来,陈副官便迎上前去:“夫人她......”
周重霄也不待他说完,提步跨过进门,把陈副官丢在身后。
梁娉匆匆到了西侧院子,看到高美云拿了药箱似是刚从里面出来,她忙上前:“甘,高小姐,我四哥怎么样?”
高美云望了一望她,正待要说,瞧见她身后紧追而来的人,微微一颌首。
梁娉见状,心里意料到是谁,也不回头,只问:“我四哥可还好?他一路上都未醒,叫我好不担心。”
周重霄也道:“你只管把实情说出来,该怎样治疗就怎样治疗。”
高美云就道:“梁四少的双腿在受到严重损害之后又长期浸泡在冰水里,血液循环系统和腿部皆遭到损坏,往后想要再站起来.......”
高美云的话还没有说完,那门帘被人一掀,谈美华冲了出来,揪住梁娉上去就是一巴掌。
她这一系列行动都在瞬息之间,周重霄忙掐住她的手往后一丢,把梁娉揪到跟前,梁娉脸上已现出五条血痕。
“四嫂?”梁娉不敢相信的望着眼前人。
“梁娉你这个扫把星!我说什么来着?你迟早要把我们害死!你就是祸害!”
“谈美华!”
“谈女士。”高美云抢在周重霄之前喊了一声,说道,“你大概还不知道,如果不是周太太,梁四少早就已经死在牢里。她要是祸害......”
高美云抿着红唇端雅一笑:“那可就真不知道该怎样称呼你的先生,梁四少了。”
“你说什么!”
谈美华瞪圆了眼睛,立冲到高美云的面前。
周重霄动作异常迅速挡在了她和高美云之间,阴沉着眉目。一句话未说,却已足够震摄陷入疯狂的谈美华。
“你要是想回浙江,我现在就能让人送你走。”
周重霄的声音又轻又淡,像是一阵烟,裹挟着冰渣子的烟。把谈美华噎得一张脸碧青,一个字说不出来,她别过脸去,狠狠瞪住了梁娉。
梁娉被她那恨毒的目光看得心上一阵疲累,她视线从周重霄蓄势待发蛰伏在高美云面前的脸上一闪而过,往后略退了两步,退到门外来,扶住门框,心里窒闷得像是喘不过气来。
四哥有四嫂照顾,她没有什么可担心的了。
默默的往回走,回房的走廊又长又深,她一个人静静的往前走着,心一点一点的往下沉。也不知道要坠落到哪个深渊涧谷里去。
她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有这样奇怪的心情,窒闷的,难抑的,焦灼的。四哥救回来了,她也平安到了沪上。一切可以说圆满。可为什么这心里却还有一股不平,像是急需找个窗口宣泄出来。可偏偏堵在胸口,闷得她快窒息过去。
忽听到走廊上一阵脚步声,是陈妈。
梁娉便强打精神过去,陈妈见是梁娉,先是一惊一喜,说了两句好话。梁娉问她什么事这样急匆匆的,陈妈就道,有位李小姐打电话要找少爷。
李小姐,Bella李?梁娉脑中立刻闪过这个名字,她微微点了头,指点陈妈去寻周重霄,脸上越加发白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