壁旁挂着的一盏电灯,大约是电压不稳的关系,一闪一闪跳动起来。陈妈便起身去查看,走到门前,见着一个人,她脸上一惊将要喊出声来。那人朝着她摆了摆手,陈妈便下去了。
梁娉翻身,因她睡在床沿边上,未注意,便要掉下床来。幸得人在旁拿手一托,将她阖着被子托住了。
梁娉睡得有些糊涂,瓮声瓮气道:“陈妈,你怎么还在这里?我不要紧,你去睡罢。”
那人便把脸凑下来,丝丝凉气往梁娉脖子里钻。她打了个寒颤,醒转过来,看到一张被昏黄灯光笼罩着的脸庞。一愣。
他眼睛里藏着红血丝,显是连夜赶回来的。梁娉把眼睛眨了一下,先带出一丝微笑来:“对不住,是他们闹了笑话,烦你日夜兼程赶回来。”
周重霄起身将帽子摘了下来,又将肩上徽章摘下。他转身之际,胸前密密麻麻排列的徽章被那灯光一耀,折到梁娉眼睛里去。刺得她眸子一疼,忙闭上了眼。
再睁眼时,他已脱得只剩青黄色的衬衫,坐在椅子上,正要脱靴子。
梁娉喊了一声:“等等!”
周重霄眼含诧异,朝着她一望。
她便从床上下来,一袭紫色丝绸睡衣,衬得她肌肤如雪,身姿窈窕动人至极。
一截纤细小腿露在外头,赤脚点在光洁地板上。
周重霄上前将她一托,梁娉刚下地,又被他不客气的“推”回了床上。登惊诧的望着他。
“地上凉。”
梁娉低头往自己光致致的双脚一瞧,耳畔有些微烫。她点头,伸手把他拉到自己身边坐下,双足立在他那双黑色缎面的拖鞋上。雪肤黑缎,颜色激越如高山流水,直冲人心。
周重霄眸色暗了下来,望着她蹲下身,如水绸缎逶迤在光洁地板上,身姿轻灵,如荷上蜻蜓,盈盈而立。
眼前掠过另外一个身影,他开口欲言,梁娉已蹲下身来,抬起他的左腿,将那靴子轻轻一拔,丢了出去。
她仰头朝他一笑,孩子般,眸光闪烁:“我阿爹在的时候,最喜欢逗我,总要抱我在膝上,替他脱鞋子。我年纪小,还能遭他唬弄,年纪长了,便嫌弃他要我做这样下人的事情。”
说着,她又将周重霄另外一只脚抬起来,睫毛颤颤着垂下去:“现在才知道,这不是下人做的事情,这是最亲的人才会做的事。”
她把那只靴子飞快丢出去,唯恐叫他看到不受控制落下来的一滴泪。
起身要走。
周重霄握住了她的手,将她往后一拽,叫她坐在身旁。抬手捏住了她的下巴,令她抬头朝自己看来。
梁娉别过脸去。她不愿以弱示人,这般没出息。
“梁娉......”
“我要看你的怀表。”
她忽截断了他的话,伸手在他胸膛上乱摸。
周重霄蹙眉,握住了她两只手。
她湛亮的眸子里闪着泪光:“你的怀表里藏着谁?”
他眼中滑过一丝暗色,将她的手松开,起身道:“你不必要知道。”
她起身望着他背影道:“是我不必知道,还是你不敢让我知道?”
他背对着她,并未回头:“我回来,不是为和你争吵。”
“我也不想和你吵架。可是周重霄,你和别的女人并肩站在镁光灯下,你许我的周太太冠予他人的名字,不需要和我解释吗?”
他推开洗浴室的门走进去,梁娉觉所有力气皆在流失,双腿虚软无力,直要跌下去。
“梁娉,我未认可她,旁人的错误,你不该要我解释。”
门被关上,他也一齐消失在了眼前。
梁娉怔怔的跌坐下来,腹部犹有些一星一星的绞痛。她两只手捂着下腹,呆呆的倒在床沿边上,躺着不动。
周重霄洗了一身风苛沉重出来,就见到她睁着眼,目光空洞朝着前方看。
他走过去,眸光深暗的望了她一会儿,拦腰将她抱起来,往床中间放。
梁娉忽伸出两条胳膊来,抱住他,头靠在他颈间。
她呼吸微沉,两条手臂将他抱得几难透气。
周重霄刚想将她拉开一些,她却先松了手。人往那床上一滚,朝着他嫣然一笑:“也不知道现在几时,你再躺一会儿罢,只当是陪我了。”
说着,抬手在身旁拍了拍。
“梁娉......”
她脸上的笑越加璀璨:“连这个要求也不能吗?”
“你是有事要忙的人,我最是一个大闲人。要走快走,我还要睡的。”
说着,将那被子一拉,遮住了脸庞。
静谧的房间里便听到很低声的呜咽。
遮盖在她身上的被子轻轻颤动着,像是风平浪静的湖面下,那被水鸟激荡而出的层层涟漪。
周重霄不知怎样安慰她,静默的看了她一会儿,转身出去,开了小客厅的灯,坐在灯下那一张海绒缎面的沙发上。
浅淡的烟味往房间里钻,钻到了她的鼻端,呛得心肺凝滞。
梁娉从被子里钻出来,睁着一双泪眼望去。鼻端堵塞,越加窒闷。她紧紧揪着胸口,像是下一瞬便要透不过气,死过去一般。
鱼缺水而亡,大约如是了。
她躲在被子里当缩头乌龟,睁着眼睛,清清楚楚听到他在天将明时,开门出去了。
梁娉轻手轻脚起来,把门一开,连着小客厅的过道已闻到烟味。再走过去一层,客厅里窗户大开着,电灯下的桌上,那只水晶烟灰缸里全是烟头。
陈妈推门进来,看到梁娉光着两条腿,忙上前:“少夫人!你可不是从前,不能再这样不讲究!快穿件衣裳吧!”
梁娉上前把她的嘴一捂,瞪了眼睛道:“不许胡说!”
陈妈无奈的望着她。
梁娉垂下眼去:“陈妈,你别胡说,再闹笑话可就丢人了。”
陈妈也不知说什么好,低了头到里面去收拾。
“八点钟了吗?”
“八点钟刚过。”
“看到他出去了?”
陈妈回过来朝着梁娉一看,见她微低着头,莹白的脸拢在暗光里,葱白的指尖在烟灰缸边上轻轻的抚着。
“陈副官把三少爷带回来了,大少爷这会儿恐怕就在三房院子呢。”
梁娉一听,不禁站了起来:“什么意思?”
“三少爷也忒不成器,他在外养姨太太的事,大少爷知道了。”
“他怎么知道的?我不是让碧芬别说么?”
陈妈“嗨”了一声:“这事儿还能瞒得了大少爷?不过是大少爷一时未腾出空来罢了。三少爷他不知收敛,还对你动了手,自然大少爷是不能饶他的了。”
“大少爷平日里是很少抽烟的,这回,是真上心了。”她话说完,半侧过身去,佯装无事的把烟灰缸往垃圾篓子一倒,转身开门出去。
梁娉坐在海绒缎子的沙发上好一会儿,走进去换了一身衣裳朝三房去。
刚走到院子里,就听到一声撕心裂肺的惨叫,梁娉忙的掀帘进门。
只见周重瑞被陈副官按压在象牙白圆桌上,右手五指张开,周重霄手执一把锋利军刀,那刀刃上鲜血淋漓,而周重瑞右手的五根手指,已只剩四。食指颓落在旁,圆滚滚正从象牙白的桌上,卷着一袭血衣跌落下来,恰滚落在梁娉脚边。
梁娉呼吸顿窒,只觉腥臭难忍,胸中翻江倒海。扭转身去,几欲作呕。她身后有人急闯了进来,脚下生风,连连呼道:“作孽啊!你为了一个女人,是要把周家搅得天翻地覆才甘心吗?这是你的亲弟弟!怎么狠得下手!”
周重霄利眼一转,照着周遭的人扫过,沉声喝道:“谁让她来的!”
周老太太推开身旁搀扶的佣人扑过去,抱在周重瑞身上,一拐棍丢在一旁,边哭边喊:“你要杀他!先杀了我!”
周重霄面目一沉,神情几近龟裂,周老太太紧闭着眼睛,把痛到浑身颤抖,虚汗不断的周重瑞紧抱在怀中。
周重霄却并未理会她,而是三两步过去,把脸色发白,颤颤欲晕的梁娉一把拽起,拎着直往外走。口中喝道:“两指!谁拦着,要死就让她去死!”
说罢,把那帘子一甩,只把陈副官留在房内执行他的命令。
梁娉被他提着接连往院子外走,两腿虚软,几次将要跌掉。周重霄把她往走廊旁的坐凳上一扔,阴沉着脸道:“谁让你来的?”
梁娉单手扶在栏杆上,这边空气新鲜一些,令那如巨石在胸的闷堵略和缓下来。她仰头望着周重霄,并不回答。
周重霄眸光暗暗,幽森如雷雨天前天际累累乌云。
见她不说,他转身就走。
梁娉忙问:“你去哪里?”
“陈妈太多事!”
“你也要惩罚陈妈吗?”
周重霄转过身来凝着她:“我让你管这个家,不是让你隐瞒实情!他既有错,就该罚!”
“那般血腥,周重霄,你不觉得......”
“他的血不能流在战场上,更不能流在赌坊牌九桌上!”周重霄声威赫赫,“小惩大诫。他要是我周重霄的兵,早死在我的枪下!”
梁娉不禁浑身一凛,冷汗从后背冒了出来,贴在小衣上,一瞬间变冷,冻得她瑟瑟发抖。
她目光悚然的望着他,那颗耷拉在她肩膀上的人头,那喷薄而出的脑浆和鲜血,好像阴魂不散的冤鬼,从她的后背悄悄爬了上来。
她缓慢的起身,望着他摇头,却没有一句话可说。
这是他惩戒人的方法,这是他为人处世的方式。她念人之初性本善,他只看黑白,白是生,黑是死。
她不否认他的正确,却也无法认同他的残暴。至少现在不能。
他们两个,其实,离得很远。她不够认识他,不够了解他,无法体谅她。而高美云,与他亲梅竹马;李贝儿,是他红颜知己,这两个,才能与他思想相通罢。所以,他不愿意告诉她,他的种种,她是什么也不知道,像一个没头苍蝇,兀自忙碌的傻子。
“我,我......”她转过身去,舌尖发僵,说不出话来。
挣扎了很久,才说:“我累了。我先回去。”
周重霄望着她孑然瘦削的身影,眉目深沉:“梁娉。”
他嗓音沉哑,字字决毅:“此刻鲜血染红你的双眼不可怕,可怕的是,血染山河那一日,你却懊悔当日不够残酷决断。没有人不愿仁慈,但仁慈成了杀人刀,比残忍更可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