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美云白皙的脸庞一下涨得通红,她嘴角的笑变得僵硬,眼睛直直盯着梁娉:“你在胡说八道些什么?”
“梁娉,你是疯了吗?”
梁娉微笑,那冷静,竟令高美云生出几分忌惮。下意识往后挪动了脚步。
“有句老话说得好,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究竟是你,或者不是你,留待天来证明罢。”
梁娉不冷不淡的说了一句,抬手:“门在那里,高老师要是没别的事,可以走了。”
她今朝过来岂是送上门来叫她这个小丫头片子奚落一顿了?高美云也是气糊涂了。立转过脚跟来,居高临下的望着梁娉。
“我来,自然是有事。”
说时,眼睛不客气的在梁娉浑身上下看了一周。逸出几声讽刺的笑来:“也是,你现在高高稳坐的周夫人,谁来见你,都应该准备一番说辞,表明来意,才显得诚恳。”
梁娉蹙了眉,眸光不耐的望着她。
高美云忽想到昨天,周重霄也是以这种不耐的眼光望她,一时激动起来。原还有些难以启齿的话,不经思考,一径倒了出来。
“经这一番遭遇,再也不会有谁动得了你。重霄向是个重情义的,当初为了你那个莫名其妙跑出来挡一枪的父亲,他可以放弃和我的婚约娶你,现在为了他祖母犯下的过错,他就算是断子绝孙也不会和你离婚。梁娉,你很得意罢,能抓住这样一个男人。”
“可你再得意又有什么用?一个女人,失了贞洁,在现在的社会固然不是什么了不起的大事,但要是并非失身给一个人,就叫人好琢磨了。更可况,还是冠着督军夫人的头衔!我真是替重霄难过,我悔婚,已是给了他一个极大的打击,不想他现在却更加难堪,要带着一个不贞,甚至生不出孩子来的夫人出席各种盛大的场合。简直是把一张脸都送到了万人面前去踩踏。”
梁娉一开始还不理会她这一番咄咄逼人、来势汹汹的言论,可听到后来,却是一张小脸发白,白得没有半点血色。
“你说什么?”
“不能生育?”
高美云眸光一闪,越过一丝阴郁。她哼笑出声:“重霄还真是心疼你,连这件事情也不打算和你说吗?”
“还是说,在他眼里,你能不能生,都无所谓?”
“也是,他身边那样多的女人。少了我一个又怎么样呢?”
梁娉怔怔的坐着,丢魂丧魄,垂头耷脑,半长的发孤零零的掩着她苍白失血的面庞。似彻底失了生气。
高美云见目的达到,从包里拿出一张请柬来,扬手丢在梁娉身前的被子上。
语声不屑、清凉:“梁娉,我不是输给你,我是输给他。要不是为了那什么承诺,他何必娶你!”
梁娉像是个木头人,不动的目光定在请柬上,不会想,不会动。
她被那句“无法生育”和“为了承诺”彻底击垮,心也死了一半。而另一半,在昨天听到周重霄的那些话后,始终处于将死未死之态,麻木的,僵滞的,连跳动也越加不清晰了。
高美云还要踏上最后一脚:“你要是不怕他颜面丢尽,只管和他一齐过来!”
她说毕,越过开门正要进来的刘妈,扬长而去。
刘妈见高美云气势汹汹的,又见梁娉呆呆的坐在床上不动,心道不对,忙上去唤梁娉。
唤了两声,梁娉没动静。
刘妈急起来:“小姐?小姐你这是怎么了?”
一边去握她颓然搁在请柬上的那只手。
梁娉蓦的抬头,一双瞳仁早被汪/洋大海吞没。
相比昨天的痛哭,她连一声都吭不出来,只见那泪珠急剧的往下掉。刘妈怎样替她擦也擦不干净。
刘妈怎么问,她都不说话。心里着急,又找不到谁去说。在院子里没奈何的绕圈。
梁绍一觉睡到下午一点钟,神清气爽。拎了新得的一块翡翠往梁娉院子里来。见到刘妈愁眉苦脸的在那转圈,奇怪的上前把手一抬。
刘妈停下来,唤了声“四少爷”。
梁绍瞅着她:“怎么了,还有谁敢给我们刘妈气受?”
刘妈瞧了梁绍一眼,也不知从何说起,就道:“今早,替小姐看病的那位高医生过来了。我当她是要替小姐检查,就留了她在房里,出来站了一会。可等我再进去,小姐就......”
刘妈也不知怎么形容,只道:“四少进去看看罢。小姐这样,我心里难受得什么似的。”
周重霄把那个姓高的女人弄回来给梁娉看病,梁绍就预感着会有问题,这不,立刻就发作起来了。
他把手里的翡翠往怀里一收,拄着拐杖急往楼上去。
昨天夜里跌得伤,他又急,几次险些摔下去。好容易到了,手往那门上一搭,正要敲门,却见梁娉开门,走了出来。
“小七?”
她眼圈红红的,脸颊越发消瘦,看着他的眸子有些滞滞的,好一会才露出微笑来:“四哥你来了。”
梁绍看着她这样笑,没来由的心疼。
他把怀里的翡翠亮出来,笑道:“瞧四哥得了什么好东西?芙蓉种,绿得一点杂质也没有。这可难得。”
梁娉扫了一眼,伸手接过来,却只是给跟过来的刘妈。越过梁绍便要出去。
“七妹!”
梁绍拦住她。
“四哥,我想出去走走。”
梁绍脸上的紧张放下来,点头:“我陪你一齐出去。”
见梁娉要拒绝,梁绍忙又说:“我要去见表姐夫,他新排了一出剧,说很是有趣,邀我去瞧瞧。你也知道我,对这种新戏剧毫无兴趣,又不忍拂他好意。不如你一齐去看看。”
梁娉望着他。
梁绍叹了一声:“好妹妹,你回了浙江还未陪过四哥,这个家里,也就我们两个了。”
梁娉木然的眸子微微一动,点了点头。
梁绍便欢喜起来:“刘妈,赶紧让人去派车!”
边说边朝着刘妈使眼色。刘妈点头,立即跑下楼去找周重霄的侍从官。
梁娉被梁绍挽着胳膊走到前门,车子已经在等了。
梁绍不着急和她上车,抬手抚抚她额前的碎发,轻轻叹着:“过了今天,你就十八了。颦颦,四哥没有什么礼物好送你,刚才的翡翠,你戴着玩罢。四哥......”
“你大了,做事情不能再孩子气,这话四哥没资格说你,”他摇头自嘲一笑,“可大妈和阿爹都不在了,也只有我。”
说时,拉开车门,把梁娉推进去:“有什么话,有什么事,都一齐痛快的说出来,别憋在心里。四哥只愿你能开心。咱们这一家,总也要有个人过得和和美美。”
说毕,不等梁娉回答,他朝着汽车夫道:“走罢。”顺手把车门关上了。
汽车夫载着她在兰西路十二号停了下来。
邵汝美的父亲是梁绍和梁娉的表姐,两人婚后虽长住天津,可在浙江也是有宅邸的。梁娉也曾去过。邵汝美这趟回来,也该住在自家宅子里才是,这一处却......
梁娉狐疑着正准备下车,却见那绿皮门一晃,走出来一个人。
梁娉一只脚刚要落地,见到那个人,立即便缩了回来。车门还没关上,就催着汽车夫开车要走。
那人三两步过来,把车门一挡,侧身坐了进来。
他身后跟着的两个侍从站在车外,眼见着车子开走了,很是着急。
梁娉不知怎样面对他,垂头耷眼,紧缩着靠在车门上,和他保持着一段距离。
周重霄按在膝上的手便要出动,去把她抓回来,耳畔却响起梁绍的话。说她似是见了高美云之后受了什么刺激,很有些排斥外界的接触。他指尖在膝盖上紧紧按了按,还是未动。
“去鸿江饭店。”
梁娉抬头:“去那里做什么?”
“你说做什么?”
他对着她温温的微笑:“听说今天是花朝节。”
梁娉脸上一滞,别开眼。抿着唇不说话。
周重霄未从她脸上瞧见预料的欢喜,眼底有些无奈的暗了暗,将她放在膝上的一只手捉住。
梁娉登时要挣开。他五指一扣,反握得更紧。
迎着她微愠的目光,他眼底有宠溺般的笑意。梁娉一怔,瞪着眼睛更要看清楚一些,却见他一双眸,仍是那样不温不火的。
她恍惚了。
那忽然而发的愠怒便也一下沉落下去,他要握着,便握着罢。
在他那里,这也算是为笼络梁家,笼络四哥施恩给她的“好处”。她梁娉成了一个要靠别人怜悯、可怜才能活下去的人。
她忽然沉寂下去,看着乖巧,可似那六月天里潮湿低闷的雨前天,越乖巧越沉闷,越沉闷越令人透不过起来,心里隐藏的那把火一下烧起来,将周遭稀疏的空气烧得干净,逼近窒息。
周重霄脸上的颜色便如阴云底下的一片天,雾霾沉沉。
一路无话,到了鸿江饭店,梁娉坐在车上不下来。
周重霄便绕到她这侧,替她开了车门,岿然不动的立在一旁。
她瞧了瞧他,心底里有不断不断的气泡冒上来,每一个都染着毒瘴。
“我不想去吃饭。”
“那就喝酒。”
“我也不想喝酒。”
“那就陪我吃饭、喝酒!”
她语塞,隐忍、挣扎,饱受折磨的望着他。
周重霄压抑的那把火快要从胸口蹿升出来。嗓音越发冷:“下来。”
“今天是我的生辰,不该顺着我的意思过吗?为什么......”
“没有为什么。”
他脸色越发冷冽:“你不下来,也别回去,就在这里耗着。”
“周重霄!”
她紧揣在一起的两只手,十根手指头,掐得青白交加。
心口的伤疤愈合再撕开,尚未结痂,再度被一刀戳了进去。
她的伤口仍旧鲜血淋漓,他不但仍由那些女人......他更要亲自来扎上一刀。
梁娉两手捂住脸,肩膀微微的颤动。
周重霄以为她哭了,她向是在意脸面的人,从不肯在众人面前失态。自己也是火上心头,叫她那闷死人的性子逼急了。周重霄黑沉的眸淡了下来,刚要伸出手。
她忽的放下捂在脸上的两只手来,脸上冷得厉害,越过他下车。似是套上盔甲要上战场一般。
周重霄才刚缓和的神色一下肃冷。
汽车夫过来问:“督军,我是在这里等您和夫人还是.......”
周重霄横着脸,瞧也未瞧他,大步便追着梁娉往里走。周身的冷寒阴沉,叫汽车夫瞧着浑身一震,抖了抖双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