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赫从侧门走出泰光殿的时候,夜幕低垂,深宫寂静无声,唯有一盏盏宫灯拉长他的影子,青砖台阶上,一片冰凉。
他的耳边还响着高复光聒噪的声音:“皇上处境不易,眼下还不是恢复殿下您身份的时候,待时机成熟定会将殿下您认回玉碟的……”
“如今贤王、恭王二人树大招风,小殿下您一定要避其锋芒,静观其变。若是能得安阳侯府助力,那便是最好不过了……殿下,您仔细着脚下,眼下就先委屈您了……”
高复光的脸上满是谄媚,人人都觉得皇位应决胜于贤王、恭王二人之间,可只有他才知道那两位都不过是垫脚石,眼前这位才是皇上放在心尖儿上的人。
那些宣明帝不便说的话,他此时都拿捏着说出,唯愿明赫能听得懂。
“我明白的。”明赫闭上眼,藏在袖中的手慢慢地攥成拳头,他忍不住问道,“你可曾见过我的母亲?她是何样的人?”
听到这话,高复光微微一愣,随后压低声音说道:“珍妃娘娘美若天仙,善如菩萨,只是……皇上心中一直都惦念着珍妃娘娘的,只是现在……”
高复光故作为难,并没有把话说全了,而这如犹抱琵琶半遮面的说辞已经足够让明赫自己脑补全乎了。
只是什么?
只是这满宫上下,没一个人能容得下罢了……
——
高全双手拢着一薄披,静静站在角落里看着自己的干爹将那不知是谁家的公子恭恭敬敬地送出了门,又差人叫了一顶小骄再给送出宫去。
高全生得矮瘦,模样也不起眼,但却十足十的有眼力见。
看着自己的干爹被冻得打了个哆嗦,他连忙跑上前去将自己捂在怀里的薄披搭在了高复光的肩上,嘴里还说着:“干爹,奴才都吩咐好了,那舞姬洗干净换好衣服已送到了泰光殿中……您那儿奴才也吩咐了惜儿姐姐候着,连那御膳房的百年香奴才都备好了,就等干爹您这会儿过去呢!”
听到美人儿和美酒儿都准备妥当,提神紧皮了一天的高复光也露出了个舒坦的笑容来:“你小子,还真有本事把惜儿那倔驴给治住了!”
高全眼中闪过一抹精光,身子伏得更低了:“哪里是奴才有本事……奴才不过是把这利害关系与惜儿姐姐说透了,跟着干爹您才是前途无量,她性子笨,总归是要想半天的……这不一想通,连忙就叫奴才再牵桥搭线了!”
“你呀你!”高复光拍了拍高全的脸说道,“那皇上这处你盯着?”
“明儿早奴才再去叫干爹,保证皇上睁眼第一个看到的还是干爹您!”高全也不居功,处处妥当地捧着高复光,倒是让高复光很是满意。
“建昌十八年入宫的这批太监,也就属你最为懂事。”
高全虽是他认下的干儿子,但因为模样生得不出众,所以哪怕在御前伺候也至今没被皇上记住名字和脸。
这样一来高复光既能享受高全的讨好迎合,又能不害怕高全被宣明帝记住,所以他用起高全还算得心应手。
高复光感叹完,便拍了拍高全的肩膀慢悠悠地离开了。
等高复光走后,高全便接替了高复光的位置,只不过在泰光殿前听到殿里的调笑声时,高全就识趣儿地站在了外面守夜备水,并未打扰。
寒风吹动高全的衣袖,但他远远瞧着,跟个石像般没什么区别。
——
翌日。
温归姝醒来时,只觉得脑袋昏沉,四肢乏力,入目所见非自己的闺阁时她还颇有些大惊失色,整个人猛然从床上坐起时又头晕眼花,差点没一头栽倒床下去。
最后还是一只掌心布满茧子的大手扶着了她的胳膊,轻轻一捞又把她给送回了床上,还帮她盖好了被子:“刚醒就别乱动,你还没好全的。”
这声音,是邵玹。
温归姝定睛看去,只见邵玹正坐在床榻边,旁边还站立着一名太医,好像刚刚正与邵玹在交谈什么。
看到邵玹,昨日的许多记忆瞬间浮现上了心头。
尤其那些她发热时拉着邵玹的手说的那些虎狼之词都一一浮现在了脑海之中,哦,挣扎之中她好像还咬过邵玹……
温归姝原本苍白的小脸骤然爆红了起来,她的小手下意识地攥紧被角却又忘了自己的掌心有伤,用力之时竟然又挣裂了那被簪子划开的伤痕,顿时让温归姝“嘶”了一声。
听到这声,邵玹立马伸出手握住了温归姝纤细的手腕,皱着眉头将她的手拉了过来:“怎么这么不小心?”
他低头,只见女子掌心的纱布又有血迹渗出。
邵玹的掌心如烙铁般炙热坚硬,被他握住时温归姝只觉自己挣脱不了半分,她有些心虚地蜷了蜷五指,只觉邵玹愠怒时还是有几分可怕的。
太医在一旁看着自己刚刚重新包扎的伤口又裂开了,也是有些语塞,踌躇了半晌才说道:“不如微臣再为这位小姐包扎一次?”
他嘴上说着这话,却又觉得自己实在有些多余。
毕竟看着恭王如此紧张眼前女子的样子,他好像都不应该在此处碍人眼。
“不用了,本王来吧。”邵玹说道,他行军打仗免不了磕磕绊绊,所以这等小伤他一样能处理得了。
得了邵玹的话,太医也长舒一口气连忙退下。
太医一走,殿内就只剩下了温归姝与邵玹两人,温归姝脸颊的红晕还没有褪去,手腕又被邵玹攥住,整个人此时只恨不得钻到被子里去,好不去面对如今的邵玹。
而邵玹也一改往日的克制,竟然还拉着温归姝的手腕刻意将她提溜出来了几分,凌厉的五官此时如寒霜般冷峻,眉宇之间好似压抑着一股怒气。
温归姝也是被这一拉,才察觉到邵玹好像在生气。
“王爷……你怎么了?”温归姝心中有许多疑问,可是看到邵玹这般模样,心也七上八下得拿不定主意,只能试探着问道。
邵玹没有看温归姝的眼眸,而且用另一只手一圈圈解着温归姝掌心缠绕的纱布:“昨日发生什么事了?”
提到昨日,温归姝神情一僵,犹豫片刻后反问道:“太医怎么说?”
邵玹知道了,昨日温归姝中药一事,她自己是知道什么的……只是,她好似尚不想告诉他。
邵玹看着温归姝略带躲闪的眼神,心中的郁气更甚,但最终还是先回答了她的问题:“你所中之药毒性不烈,但需要以蓼草作引……昨日最后望月楼上皇上赐的流香酒中有一味药草恰是蓼草……不过宴会上的酒,也是加了这一样药材的。”
药入美酒,这乃是梁宣国的一项习惯。
温归姝听完这些,心中已经都明白了,她一面惊讶于温归岚的胆大,一面深深后怕——昨日还好没真出事。
不然就算她事后能抓出温归岚,她也成功毁掉了她。
不过,温归岚用的此招又让她想到了李氏生病那次屋里用的香料与被篡改的药方,温归岚会医术和制香吗?还是胡姨娘会?
见温归姝自己垂目思索,邵玹有种一拳打在了棉花上的感觉,于是再次上药时他忍不住加大了手劲,这才成功地把温归姝的注意力转移到他身上来:“嘶,疼!”
温归姝忍不住嗔骂道,一对儿柳眉也蹙在了一起,水盈盈的眼眸中写满了控诉:“疼……”
这人怎么回事,今儿气焰真大。
温归姝也上了脾气,看着邵玹不知他到底在做什么。
“昨日那人呢?”邵玹提到了李桓,“你遇见他时,是什么情形?”
提到昨日那跛脚醉汉,温归姝仔细回忆了下后说道:“那人我不认识,他说突然闯进来的……好像还认识我……啊,他还念了王爷您的名字!”
这一回忆,温归姝便隐隐觉得这那人好像是与邵玹有过节,不然怎么会喝成那样还把邵玹骂得狗血淋头。
“他叫李桓,是李丞相的小儿子,昨日我已将他下狱了。”邵玹说道,“他的跛脚,乃是本王所为。”
邵玹昨日拷问调查李桓后,才发现他说真喝醉了误打误撞才到的那处,倒是不见什么阴谋算计。
“这是何故?”温归姝有些疑惑。
“前些日子他在闹市纵马伤及百姓,我出手拉了马一把,结果他掉下马反而被踩断了腿,落了一辈子残疾。”邵玹说道此事中眼中闪过一丝冷意,他那时候就应该直接驾马把李桓踩死。
这样就不会有昨日的荒唐事了。
昨日他若是没有及时出现,那后果……
想到那种可能,邵玹胸中又涌起一股滔天的怒气来,他怎么敢?哪怕是醉酒,他怎么敢做出这种事?
“不过你放心,他往后不会再出现在你面前了……只是可惜,本该让他先向你跪下道歉的。”邵玹话锋一转说道。
“这又是何意?”温归姝听到这话,看到邵玹脸上的寒意,心中有股不好的预感。
邵玹动了动嘴唇,他瞧着床榻上女子虚弱的样子,只觉得自己好像不应该与她说这等血腥的事,可是转而一想,温归姝又哪里是普通的闺阁女子,于是他的指腹轻轻摁着她的掌心,将药膏重新涂抹:“我已经送他去见阎王了。”
“他下辈子,最好是好好积德行善。”
“不然我若是再遇到他,一定再杀一次。”
邵玹把李丞相的小儿子杀了。
温归姝一双眸子瞪大,满是不可置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