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宫,麟光殿外。
皇宫南墙外的城河之上,忽有烟浪四起,奇花次第悬放,千枝随地生,星桥夜度,火树宵开,映着粼粼波光宛如银河落地,美不胜收,
借口出来醒酒的邵玹倚着麟光殿前的立柱,凌厉冷峻的五官也被火光照得骤亮,漆黑瞳孔中倒映出姹紫嫣红琉璃般的绚烂光彩,也衬得他多了几分人气,
他一面看着那火光,一面徐徐取下来了腰间的荷包——从温归姝送给他的那一刻起,邵玹就将它挂在了腰间。
今日宣明帝看到他腰间挂着这么一个鼓鼓囊囊的荷包,还是忍不住出言问了他一句,他也丝毫没避讳是何人所送。
金丝抽绳被一点点解开,邵玹首先看到的便是几摞金锭子,这几摞金锭子像极了他幼年时从景贵妃手中拿到的压岁钱,没想到如今二十多岁了还能拿到,他不禁哑然失笑。
金锭子一颗颗拿了出来,荷包里最后压着的是一张小像。
邵玹将小像展开,上面画着的赫然是他与温归姝,一高一低的身影紧紧凑在一起,身后似是他们那日看打火花时的漫天火光,又是像是今日火树银花般的满天烟火。
画上的笔法又十分特殊,不像是是墨水所制,更像是碳铅所画,两个小人的容貌、服饰都极其生动还原,几乎一眼就能看出是他们二人。
画的下方还以簪花小楷写着一句话“愿与吾夫邵玹朝朝暮暮,岁岁平安,得长如此,年年相伴。”
吾夫,邵玹。
邵玹的脸上浮起一抹浅浅的痴笑,他的手指反复抚摸着画上的两个人和这一句话,几乎都能想到温归姝在玉笙院里提笔作画气定神闲的样子、想到她皱着眉头耐着性子缝制荷包的样子。
这一刻,邵玹只觉得自己的心已经软成了一滩水,欢喜之情入四肢百骸,才让他好似浑身上下都被打上了属于温归姝的烙印,只有握住她的手自己才能安定下来。
只不过,邵玹终究克制下了自己的欣喜,殿外不易久留,于是他将小像与金锭子一同被整整齐齐地放回去,再重新挂回在了腰间。
然而邵玹一踏入泰光殿时,就听到了宣明帝宣布了一个消息。
“皇后病弱多年,最近身子好了不上……宫中庶务繁多,既然皇后的身子利索了,理应将掌管六宫之权交于皇后手中,景贵妃照常有协理六宫之权……你们往后,要对皇后敬之尊之,不可惹得皇后不快!”
邵玹入殿,便看到素来对宋皇后冷淡的宣明帝竟破天荒拉住了宋皇后的手,目光柔情似水地看着自己的结发妻子,端的是好一副伉俪情深的样子。
宋皇后眉眼柔和仁慈,她听到宣明帝的话屈身行礼说道:“臣妾谨遵皇上旨意。”
看着当真是乖顺至极。
而他的母妃景贵妃这会儿正坐在宣明帝右下方一些的位置,景贵妃虽素来有协理六宫之权,可是她懒得打理那繁琐庶务,大部分都是交给李嬷嬷等人决断。
景贵妃唯有以势压人时才会提起协理六宫之权。
如今掌管后宫的权力交出去,对景贵妃也无实际影响,她素来要的只是她的昭华宫干干净、旁人不敢招惹她罢了。
邵玹不担心自己的母妃,但却对这宋皇后起了兴趣,若非在温归姝那处知道了宋皇后在有意帮扶瑞王与瑞王妃,他都不知道自己这位常年礼佛、不闻世事的嫡母也不像表面上这般无欲无求。
只是在宣明帝的棋盘之上,她又担当着什么样的位置呢?
邵玹的目光若有所思,但面上却不显露半分,待他回到座位之上时,面容憔悴沧桑不少的贤王抱着自己的嫡长子走到了宣明帝面前祝酒。
贤王的嫡长子乃是早产儿,生得跟个瘦猫似的幼小,放在宽厚的襁褓里几乎都瞧不见什么,声音更是微弱得不像话。
可是贤王顾不得这些,他迫不及待地将嫡长子递到宣明帝的面前,开口为这孩子求个名字。
宣明帝面带笑意地看着眼前的贤王,伸手抚摸着长孙的额头,好似父子二人之间没有半分隔阂。
最后宣明帝赐了个“平”字,寓意乃平平安安,可是这个字怎么听着都寡淡了些。
贤王为嫡长子得了这个字,面色更差了几分,他几乎连个笑容都挤不出来,看向宣明帝的双眸中都好似带上了些许的泪光。
宣明帝淡淡地从他脸上移开,转而开口道:“今年瑞王成了婚,明年恭王、康王、安王也都要成婚,想来朕很快就能孙儿满堂了啊,哈哈哈哈………”
“几位王爷必定是多子多福的,皇上您就等着享福吧。”宋皇后开口应和道,看向贤王手中抱着的孩子时目光却是出奇悲悯,宣明帝赐了字,宋皇后便赐了长命锁,也算是全了体面。
可是殿内的所有人,却都看出来了宣明帝对贤王的冷淡。
“对了,既然要成家,就得先立业。瑞王与安王也到了年纪,也该为朕分忧了。待年后,瑞王去礼部,安王去工部,身为皇子你们也该担起一份责任了!”
两位被点名的皇子反映各不相同。
邵赫连忙起身行礼,表示自己一定不会辜负宣明帝的期待,尽管他竭力掩饰但最后一个字颤抖的尾音还是泄露了他的激动之情。
而安王则是哑巴吃黄连有苦说不出,让他去哪里不好非得去工部,工部的庶务繁重脏累,他若是去工部报道只怕没个好日子过。
安王真不知自己只是喝喝花酒、养养小妾,怎么就招了父皇的眼了?
不过不管安王心里有多不满意,到了宣明帝面前也得规规矩矩地应着,他可没有恭王那等本事能叫宣明帝让步妥协。
邵玹右手端起酒杯又饮了一口,对宣明帝的决断面上没有起半分波澜。
邵赫落座时忍不住看了邵玹一眼,见他如此平和冷静,他的心中却有几分不是滋味——好似邵玹从没将他与安王放在眼中一般。
可是邵赫知道,若是他想要登上那个位置,邵玹就是他前行路上最大的绊脚石。
姜霏端庄地坐在邵赫身侧,听到宣明帝要邵赫任职的话时眸中闪过了些许的诧异,她记得,安阳侯与贞敏郡主是不希望邵赫参政议政的。
闲散王爷,就是他们最大对邵赫的期待。
可是待她去打量邵赫时,骤然看到了邵赫看似平静的外表下潜藏的激动与认真,他放在膝盖上的双手攥成了拳头,好似在隐忍着什么,以至于面对她的打量他都无动于衷。
等他注意到时,也只是以为姜霏面对除夕宫宴紧张,便伸手握住了姜霏的手,朝着她露出了一个安抚的笑容。
姜霏看到他笑得开心,终究没说什么。
用膳毕,麟光殿上又搭起了戏台子,第一出戏是《八仙庆岁》,步伐轻盈、浓妆艳抹的戏子上台,咿咿呀呀的戏腔与锣鼓声一起,又是一番热闹。
而这热闹之中,大公主却端着酒来敬邵玹了。
今日大公主仍是一袭华美绯红宫裙,裙摆之上绣着的大朵牡丹妍丽多姿,贵不可言,可是她今日略显瑟缩与不安的眉眼没能撑起来这套衣裙与妆容。
大公主看着邵玹笑得勉强,她举起酒杯抬了抬说道:“二皇兄,今日除夕,皇妹可能敬您一杯?”
大公主鲜少有如此恭敬邵玹的时候,邵玹扫了她一眼便知道她所为何事,他虽不怎么喜欢这个妹妹,但也知道她所忧心的和亲一事有多么残酷与危险。
他抬起酒杯一饮而尽,随后言简意赅地说道:“北丹国使者约莫三月底来京,虽说西疆已战平,对北丹国也并非得答应和亲,但父皇多半是不愿再起战事,你与邵琬好自为之。”
和亲对于梁宣来算得上一种耻辱之事,因为往年送过去和亲的公主都从没得到过善待。
邵玹何尝不厌恶以这样的方式换取和平呢?可是眼下,又尚不是为此事纠缠之时。
大公主听了这话,便是只知道了个结果却不知如何去做。
母妃势弱蠢笨,幼妹口吃无能,她生得有两分聪慧便从小学会如何讨好父皇。
在外,她学着景贵妃的架势唬得住宫人母妃,让旁人不敢轻视她。
但在宣明帝面前她从来都是极尽乖顺,无半分忤逆。
她能讨得父皇两分欢喜,可是她妹妹邵琬则是半分都没有。
人人都说她的父皇仁慈和善,可是她却能察觉到了除了贤王与恭王外,其余的皇子皇女宣明帝从来都不看一眼。
若非如此,她也不会费劲巴拉地讨好地贤王,以此来分得宣明帝几缕余光的注视。
她都如此艰难,二公主更是惨淡。
二公主给她说过,二皇兄曾经叫她要去寻个驸马,大公主这才恍然发现与北丹最为熟悉、对两国关系最为熟悉的应当是邵玹,她这个二哥平定西疆还收复百年失地,如此强硬的手段才可能镇得住北丹之人。
可是邵玹说“父皇不愿意”,为何父皇不愿意呢?
分明祖父起,梁宣就已不再送出公主和亲的。
除夕之夜,大公主的忧心却不减分毫,她看向高台之上眼眸轻闭、随着戏曲鼓声悠悠摇头的宣明帝,心中却一片冰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