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府沉沦在地底深处常人并不知晓的地方,除了地府的工作人员、死去的鬼魂和一些极为特殊的人之外,谁也不能擅入。这里终年不见太阳,月亮也是偶尔露个面,没有白天黑夜之分,天幕昏沉暗淡,连颗星星都看不见。
晏如早就习惯了尘世间的生活,日夜不分没关系,还有更漏可以判断时间,到了点就得睡觉。
其实她早就不必如此,神仙也好,鬼怪也好,一旦进入某个境界就不必再倚仗五谷杂粮果腹,也无需睡眠。只是她以前一直山上住着,日日接触人间烟火,元灵道人一日三餐、吃饭睡觉样样不落,连带着她养成了习惯,现在要她不吃不喝不睡觉,反而觉得接受不了。
为难的是,这屋子只有一间寝房,一张床,连张沙发都没有。
这么晚了,总不能把人往外赶,一定要留宿的,那就只能把心爱的床铺让给客人了。
“天色不早,你去休息休息吧,床都铺好了。”
所谓的床其实也简陋的很,床架子上铺了层曼珠沙华编织成的草垫子,再盖上条床单。
怪道刚才站在那儿纠结那么久,原来是因为这个。
洛河有点意外,又有点新奇。这是漫长的生命里第一次有人让他去睡觉,从前的她也不曾这么做过。
“多谢。”没有推辞。
在他答应的一瞬间,那张挂着点苦意的小脸忽然间开心起来,仿佛他肯睡她的床是令她感到十分愉悦的事情。浑然忘了,她先前还曾为此纠结。
这么生动的表情,曾经的她也有过吗?
不记得了,他努力地回想了一下,却发现关于她的记忆少得可怜。
数十万年的生命,沉淀下来的记忆实在太多,曾经的她只不过是那些记忆中的沧海一粟,或许连一颗粟米大小都没有。他唯一记得的只是她清浅朦胧的笑容和蹙着眉不高兴的样子,就像刚刚在楼道里的时候。
那时候他实在是太忙了,忙着他的雄心壮志,忙着他的乾坤天地。哪有心情去留意她开不开心,高不高兴。何况,她总是在那的,一转身就看得到,一伸手就摸得到,完全不必去费心。
现在他终于有大把时光陪着她,可是,她却已经不记得他了。
看到洛河睡得很舒服的样子,晏如也就不在乎有没有床了。找出条床单往地上一铺,拽过曼珠沙华编的枕头,阖上眼没一会儿就睡着了。
洛河其实根本没睡,听着她的呼吸匀了,陷入沉酣,才翻了个身爬起来。俯身轻手轻脚地把人抱起,温柔地放在床上。
她以前似乎曾经要求过让他抱她,因为什么记不清了,他觉得她胡闹,不肯答应。她生气不理他,结果没过半天就跑回来要和好,一副“我很大度不跟你计较”的表情。其实他想说他根本没意识到她在生气,那么多事情忙不完哪有精力关心她生气不生气,说了又怕她继续胡闹,只好不说话任她胡作非为。
如果她醒着,知道他抱她……洛河摇摇头失笑,她现在一点儿都不记得他了,他这个人完完全全从她的记忆里消失不见,抱与不抱又怎么样?
睡梦中的晏如似乎感觉到什么,哼哼几声翻了个身,将醒未醒的样子。洛河抬手施了个小小的法术,没多久,她就又睡熟了。梦里嘴角微微上扬,眉眼带笑,不知梦见了什么好玩的事。
洛河在床边布了个禁制,确定没有什么能打扰她的酣眠,然后往前一步消失在原地。
入夜的栖碧山宁静僻远,山峰之高有座小茅屋,茅屋前配着石桌石凳。峰顶一览众山小,视野极为开阔。头顶便是星辰点缀的天幕,仿佛一伸手便可以触碰到那些星辰。
元灵道人坐在石凳上喝着小酒哼着小曲儿,他一个人,石桌上却有两个酒杯。过了一会儿,小曲儿声一顿,他忽然出声,道了句:“就知道你要来。”
话落,身后的虚空里踏出一人,正是从晏如房里离开的洛河。他没说话,径直走到石凳上坐下,执壶为自己倒了一杯酒。
那酒汤色清清亮亮,酒香醇厚而绵长,闻之口舌生津。
“是玄碧?”洛河微讶,这酒他曾经十分熟悉,可是现在应该早就没人会酿了。
元灵道人端起酒杯美滋滋地品着,脸上的神情得意而又骄傲。
“这可是我的珍藏,这么多年省着喝,这已经是最后一坛,便宜你小子了。不过你当年不缺酒,想必早就喝够了。”
酿酒的人日日跟在他身边进进出出,一天十二个时辰恨不得十三个时辰挂在他身上。哪像他,想喝酒还得靠敲竹杠……咳咳,不对,是补习班。
“不,没喝够。”
这酒他曾经日日喝,喝了几万年,却从来不知道是什么滋味。直到有一天没得喝了,才突然想起来,却再也喝不到了。
他声音极轻,元灵没听清楚,“什么?你说什么?大声点儿,欺负我老头子耳朵聋不成?”
洛河举起酒杯一饮而尽,清淳甘冽的酒香在口中弥散开来,这样的酒,怎么会喝够?
“我说喝不够。”声音清晰而又坚定。
元灵道人蹙着眉看他,目光中微微带着点惊讶,恍惚间以为自己听错了。
两个人,一壶酒,一天星辰,一轮明月,月华如练长空静。
一时无话,且斟且饮,待到壶中酒尽,元灵道人起身走到峰顶延伸出去的大石块尖儿上,负手而立,夜风吹拂半旧的道袍,犹然生出一股天清地旷的神韵。
“当了几十万年的孤魂野鬼,可有所得?”
洛河走过去与他并肩而立,颀长的背影在暗夜里显得格外坚毅,神色在月华的笼罩下晦暗不明。他的目光看着天幕上的白玉盘,目光中流露出几分真切的怅然,不知在想什么。
元灵道人一直在等着他回答,可是时间一点点过去,洛河从头到尾什么都没说。他脸色严肃起来,声音也变成了少见的正经,“你还不打算放弃?”
洛河听了这话脸上的表情一瞬间转冷,透出一种居高临下的漠然,他回头看向元灵道人,侧脸锋锐的线条在空气中划出一抹利落的弧度。
“本就该是我的,为何要放弃?就因为你不想?”
顿了顿,忽然脸色转冷,语气也充满了讽刺,“别说什么为了三界六道苍生万物,收起你那些虚伪的表象,你很清楚那玩意儿对我毫无用处。当年你因为一己之私将圣位给了女娲,结果如何?该发生的始终要发生,天道轮回,我既然回来,就绝不会重蹈覆辙!”
元灵道人沉默地听着,眼中一闪而逝地闪过一丝后悔。这是事发几十万年以来他们第一次面对面地交谈,一直以来洛河悄无声息按兵不动,他却将之当成了放弃的信号。现在看来,洛河非但不想放弃,执着之心更胜以往。
“即便代价会是她也不后悔?”元灵忽然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