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年过去,私塾里的人来来去去,少了几个熟悉的面孔,也多了几个新面孔,唯一不变的就只有最前边挨着墙的那张小桌案。
十五岁的小姑娘五官已经长开了些,眉眼盈盈处波光潋滟,眸色淡淡的,流转间带出不经意的倾城之色。
她趴在桌案上百无聊赖地听着日复一日的读书声,安安静静地摆弄着手里的草叶,灵活地手指翻动,不一会儿一个草编的小鱼就出现在了掌心。
帝俊是从不约束她读书的,也不会刻意逼迫她做不喜欢的事情。上山爬树也好,下河抓鱼也罢,仿佛他在这里,就是为了让她无忧无虑、无所拘束地成长。
编好的小鱼被随手丢在一旁,常仪托着腮出神地看着座上的帝俊,他板着脸看起来严肃又凶巴巴的,低沉的声音读着书上那些之乎者也的文字,枯燥的文字从他口中说出来似乎都招人喜欢了些。
听着听着,神思不自觉地恍惚起来。帝俊不经意地看过去,就见小姑娘已经支着脑袋睡着了。衣袖微微滑落,露出晶莹雪白的皓腕,细细的。
“今日就到这里。”他放下书,朝座中的学生道。
“是,先生。”
那些学子一边收拾东西一边偷眼打量坐在前边的“师姐”,看到先生走过去心里都是同一个想法:师姐真可怜,打瞌睡又被发现了。
帝俊走到常仪身边,窗外暖融融的阳光照进来,落在她潜静的睡颜,长长的羽睫洒下一片小小的阴影。
真是越来越贪睡了,他摇头失笑。
睡梦中感觉到帝俊的目光,常仪朦朦胧胧地睁开眼,下意识地朝他伸手,樱唇开合含糊不清地吐出个字“困”。帝俊无奈地把人揽入怀中打横抱起,一转眼就见她已经又睡沉了,只好把人抱回屋子里。
张函知进来的时候便恰好撞见这一幕。
高大俊朗的男人抱着娇小柔媚的女孩,极致的冷硬与温婉的柔软,看上去竟然有种意外的契合感。
“先生。”张函知恭身作揖。
帝俊点了点头,抱着常仪径直走向屋子里,把她安置在床上。
离开了温暖的怀抱不舒服,她哼哼唧唧地皱眉头,被他温热的大掌抚平。
张函知在看到那张床的时候瞳孔猛地一缩,那张床他认得,小秋小时候就在上面睡,跟先生一起。怎么过了这么多年,先生还跟小秋……同床共寝吗?
他浑浑噩噩地想着,下意识地跟着帝俊走到隔壁的屋子里。
这是一间简陋的书房,一张书桌,几把椅子,几架书架,书桌上摆了盆水生的野草,拿白瓷瓮盛了,开着淡黄的小花儿。
帝俊在书桌后坐了,看向张函知,“几时回来的?”
“刚到。”张函知答道。
他今年已经二十三岁,当初懵懂的半大孩子长成了健壮的青年。村子里生活不易,村民们让孩子入学读书不过是求认得几个字,大多数读个一两年就不再读,回家跟着父母谋生去了。
张函知是唯一一个跟着帝俊读了五年书的人,五年前他进县城考了个秀才,当时消息传回来姑儿村的人都傻了,个个以为自己在做梦呢。
这座小山村太僻远,世代守着山耕着田,什么才子状元都只在话本戏文里听过,从来没见过。
冷不丁出了个秀才,那简直是全村人都觉得光宗耀祖青坟冒烟了。
后来张函知就去了县学里读书,姑儿村道路难行,来去一次要花费不少时间,县学的课业又重,一年里也只有过年过节才回来一两次。
“课业如何?”帝俊问道,每句话都十分简短。
张函知便把县学里的事挑拣着说了几桩,待说完后屋子里就陷入了寂静。
师生俩关系并不亲近,帝俊更不是会跟人寒暄的人,能问这么几句已经十分难得。他坐在那儿威严自成,并不尴尬,站在书桌前的张函知却颇有些心神不宁。
迟疑半晌到底还是问了出来,“先生,小秋可曾许了人家?”
帝俊眸色微沉,面无表情地看了他一眼,淡声道:“不曾。”
张函知闻言松了一口气,一旦问出来,就不觉得紧张了,拱手诚恳地请求,“学生想要照顾小秋一辈子,还望先生成全。”说罢,竟是一撩衣摆向着帝俊跪了下去。
“学生与小秋一起长大,必定会爱她护她,不让她受半点委屈,恳请先生成全!”
帝俊冷冷看着他半晌,道出一句:“痴心妄想。”
张函知猛地抬头,不敢置信地看着他厉声质问:“为何?”他自认这姑儿村里再没人比他更优秀,何况他现在是秀才,明年若是考中了举人便将更上层楼,连县令都想把女儿许配给他,被他一口回绝。
“你们不合适。”帝俊漠然说道,“此事不必再提。”
张函知却不肯听,继续追问道:“合适不合适不是先生说了算的,若是小秋愿意呢?”
“她不可能愿意,我也不会答应,你走吧。”帝俊眉目冷峻,看不出情绪。
“为什么?!你问都不问就知道她不愿意?”张函知悍然起身怒声反问。
就在这时,门忽然“吱呀”一声被人推开。
“小秋?”张函知微怔,没想到她这时候会过来,也不知道她听到了多少,心下不由紧张起来。
常仪看了看他,又看向面无表情的帝俊,敏锐地发现他似乎情绪不好。于是疑惑地问张函知,“你惹他生气了吗?”
“我……我……”他想说他没有,常仪却已经略过他绕到书桌后走到帝俊身边,亲昵地拉着他的衣袖,“不要生气呀,会变老的。”
张函知便见方才还面容冷硬的先生眼角眉梢立刻柔和起来,宛如换了个人一般,自然而然地握住她的柔夷。两个之间看起来那么亲密,仿佛容不下任何人。
被这一幕刺痛,心像被狠狠地撞击了一下,张函知失魂落魄地走出屋子。然而走到门边的时候到底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
只一眼,如遭雷击。
他想起自己来时所见的那一幕,又联想这些年来但凡上门求亲者帝俊无一答应,一个可怕的猜想袭上心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