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o、东天之宫
荆谷用谕主人贽榨取纯粹的天权, 制造权玉,让谷内谕主在“用权需夺.权”的新规则之下保持稳定的战斗力。在谕主名录公布之后,荆谷立刻将这些人贽谕主分散储存,避免引人瞩目。
化骨狱则完全不同, 这些谕主不断重复着“出现”、“集中”、“消失”、“再出现”的循环。
千娇说道:“有点像是在把这些底层谕主集中起来,然后用作……消耗品?”
“嗯……”白琅沉吟了一会儿。确实, 化骨狱人贽的消耗度比荆谷快太多了,看起来就像省了“圈养”的过程, 直接进入“屠宰”环节。
千娇不解:“不过他们到底是怎么收集这么多底层谕主的?有哪类天权可以做到这点吗?”
白琅低下头揉了揉眉心:“新的规则也许会带来新的天权, 我不确定……还是去看看吧。”
谕主集中地离得很远,所以千娇有些不放心。她说:“你远离军中,中途不知会有何变故,此事又非当务之急,还是缓缓吧?”
白琅摇头:“谕主人贽事关神选大局, 应该尽早探明。你拿着镜子, 随时与我联络,将军中情况告诉我。”
随后, 白琅假意向圣骸主庄裕道别,藏行匿迹穿过大片焦土废墟, 只身前往谕主集中地。
沿途时不时可以见到零散的魔修, 他们戒备森严, 满目杀机, 一看就是经历过内战的。
白琅一边行进, 一边对照谕主名录, 将化骨狱的谕主分布标注出来。很快她就现了蹊跷——谕主集中地在灵山界,但是以灵山界为核心,越往里谕主越稀少,正中央却突然变得极为密集。整个灵山界就像暴风眼,将周边谕主全部吞噬到了它的中心。
灵山界本身就是个很特殊的地方,它是灵山天子谢怀崖所建的小世界。
之前为了帮应鹤找回记忆,白琅查阅过不少五千年前的典籍。她知道灵山界在谢怀崖死后就彻底封闭了,现在突然活跃起来,一定有什么内情。
临近灵山界,巡逻的化骨狱弟子越来越多。
没有界门可以直接进入灵山地域,要想从邻界进入,必须跨过一个名叫“东天西海”的秘境。白琅正思筹着“东天西海”又该从哪儿进,眼前突然出现了一队化骨狱弟子。
他们手持兵刃,飞天而过,神色非常紧张,似乎正紧紧追逐着什么。
白琅跟在后面跑了会儿,现他们从空中降落下来。
为一人恼恨道:“跟丢了。”
“先回去吧,莫要中了对方调虎离山之计!”
“是啊,此人一连几日都在附近徘徊,定是冲着灵山界来的。先回出口严防,再上报圣骸主大人,别出什么岔子。”
“好,先撤。”
化骨狱弟子讨论一阵,纷纷离开此地。
白琅隐约有种奇怪的预感,所以留下没走。过了会儿,周围的空气变得灼热,一道人影出现在她面前。
此人年纪很轻,气质老成,身材高瘦,缁衣丹纹,背负书匣。白琅的视线落到他脸上——眉清目秀,额很长,微微遮住眼睛,给人一种寡言笃实的感觉。
“谷主,你怎么在这儿?”
正是荆谷谷主虞病。
虞病也有些诧异,他看了白琅一会儿,迟疑道:“我……可能跟你目的相同?”
化骨狱谕主异常集中,最在意这个情况的不是普通谕主,而是与之情况类似的荆谷。虞病此次亲身前来也是出于无奈,因为有些事情只有他能做。
白琅微诧:“您是要去灵山界?”
“唉,对。”虞病应了一声,“我大不了你几岁,直接叫我名字就好。”
突然多出个队友,他还挺高兴的,但这队友是白琅,他就很尴尬了。
写命人是他请出山的,要是白琅因此怪罪他让灵虚门损失一剑,他也只能认了。
“折流上人的事情,对不起了。”虞病想了半天,决定先道歉,“我那时候也不知道微生涟的肉身就是……”
白琅皱眉:“你还跟这事儿有关?”
虞病想起个词,“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他硬着头皮说道:“啊?哦……你不知道是吧,写命人是我请来的。”
白琅眉头皱得更紧了:“写命人是你请来的?那控制微生涟的人也是你请来的吗?”
“什么叫……控制微生涟的人?”虞病愣了半天,心里有种不祥的预感。
“微生涟复活之后,我去扶夜峰见过他一面。”白琅眉头一直没有舒展,“他被困在半山小榭,门前一直有两名少年看守。整个院落都覆盖着说不清道不明的天权,就像一个巨大的鸟笼。”
虞病也没亲眼见过,所以不敢断言这到底是什么天权。
他问:“你在那地方见过蜘蛛吗?”
白琅仔细回想,但是记不太清,当时她跟微生涟生的事情几乎占据了她的全部注意力。
“檐角好像有蛛网,但是我没看见蜘蛛。这是某个谕主使用天权的征兆吗?”
“如果是我所想的人,那事情就难办了。不过我可以告诉你,你这趟是来对了,因为我也在追查那个人。”
虞病把书匣放下横置,自己坐了半边,示意白琅也坐下,一副说来话长的样子。他伸手翻了一册书出来,白琅现是誊抄下来的谕主名录,他指着上面一行字念道:“谕主排位第三,绣鬼人栖幽。”
白琅记起来了,绣鬼人的天权确实与蜘蛛紧密相关,不过……
“你怎么连排第三的是谁都知道?”
虞病挠了挠头:“因为排第一那个人比较缺德,他把后面所有谕主的信息都写成册子公开了。现在不管排位多少,只要弄到纸质的谕主名录,所有谕主信息就一览无余。”
“……”还有这种操作?
“我继续跟你讲这个绣鬼人。”
“我跟她接触过,不过那时候她叫鬼鸢。”
虞病抬手压了压,让她先听自己说:“鬼鸢也是她的化身之一。就目前查到的,她至少有二十七个化身,遍布十绝境三千界,各个都身居要职,掌握诸派命脉。我之前通过一些手段查到,她在灵山界也有个化身,我怀疑化骨狱聚集谕主人贽跟她有关系。”
按照琢玉之前的说法,绣鬼之权能制傀六十四卦,现在微生涟身上应该有一卦。
虞病摸了摸下巴:“他身上的应该是天卦吧,天卦才能保有神智。”
“天卦在言言身上。”
“她的权不是这么算的。乾为天,像泰卦这种坤上乾下的也在其中。”虞病又低头从书匣里摸了本册子出来,上面居然详细描述了绣鬼的天权内容,“而且除了一些已知的卦象,绣鬼人还能根据主卦中的爻动制造变卦,再加上卜筮时的日、月建不同,她的权实际上非常复杂,远远不止六十四般卦象变化……你为何这么看着我?”
白琅看他的目光非常诧异:“你好像突然变得对神选异常了解。”
“啊,这个……”虞病犹豫了一会儿,脚跟轻踢书匣,里面居然钻出来一个人,“认识一下吧,这位是……”
“行了,别说了!”书匣里钻出来那人身材很高大,也不知是怎么塞进去的。
他冠端正,深衣灰履,腰系冰纨,白衣裳以黑纱钩边,黑袖口以白缯交凑。虽然乍看简单朴素,实际却比各式华服都更考究。他容颜疏朗,古意盎然,眉目间有浩然气,很像是儒门出身的士人。
白琅问道:“这位是?”
“读书人。”虞病说,“也是目前谕主名录排位第一的人。”
白琅怔了怔:“读书人?……天权是读书?”
书匣里钻出来的男子埋怨虞病:“都让你别说了,我的权这么难听。”
这人叹了口气,微整衣衫,抬眼看向白琅:“在下沈砚师,字墨徒,名不符实的天下第一,不知姑娘如何称呼?”
他拱手而礼,微颔时不骄不躁,却依然给人一种淡淡的压迫感。
也许是因为“天下第一”的名号太过惊人。
“尘镜。”白琅报上道号,有点好奇地看着这个第一谕主。
砚师墨徒,读书人,实在是有意思。她想了想,说:“‘读书’不难听,它许是天底下最有意思的谕主名号了。”
沈砚师忍不住笑了:“我读前世书,读现世书,也读后世书,所以‘读书’勉强算个通晓古今万物的权吧。”
难怪虞病一副什么都知道的样子,原来他身边有个“通晓古今万物”的第一谕主。
沈砚师和虞病对视一眼,似乎在确认什么。虞病点点头,于是沈砚师对白琅说道:“这次我来灵山界是因为有人盗我天机一卷,暗中复活灵山天子谢怀崖。既然大家有缘遇上了,一起行动也好。”
“等等,你的权和写命人的权一样可以用来复活亡者吗?”
沈砚师理所当然地说:“可以啊。不过写命人需要一些媒介,比如完整肉身和生平记事,我只用一卷天机……唉,不说这个了,被盗的那卷天机非常重要,盗走它的人十之八九就是绣鬼人栖幽了。这女人不久前曾拜访我的书斋,说是想要一册纸质的谕主名录,我当时就觉得奇怪,她自己排第三,要什么纸质的谕主名录,直接问我排第二的人是谁不就得了。感情她跟我绕这么多弯子就是想偷书!我跟你说,读书人的事情也是偷,窃书的也是贼……”
“您是在南方神台吧?”白琅冷不丁地问。
“是啊……不对,你怎么知道?”沈砚师微有些诧异。
“因为听您说话和南方琴主有点像。”
虞病“噗嗤”一声笑出来,白琅有些窘迫,忙道:“我没有别的意思……”
“没别的意思,就是嫌我和琴主一样话多。”沈砚师唉声叹气地打断了白琅,然后一把推开虞病,将书匣提起来,“走吧走吧,不多说了。也不知我这卷天机找不找得回,要是找不回了……虞病,你可一定得帮我把灵山天子给杀了,不然事事如绣鬼人所愿,我怎么咽得下这口气?我这趟回去就给书斋换地方,被那女人知道住所可真招晦气,等我查查三千界有什么地方是她绝对不会去的。”
一路上沈砚师都在嘀嘀咕咕,摇头晃脑,虞病一脸很后悔的样子。
“他话太多了。”虞病偷偷跟白琅说,“所以我来之前才把他塞进书匣里背着。”
“……”
沈砚师话多还是有好处的,这一路走下来,白琅不知不觉就获取了很多关键信息。
“我屋天之东,月从海西来”,这句话描述的是灵山天子旧宫所在,也是秘境“东天西海”的出处。
在五千年前,东天西海还算不上“秘境”,只能说是旧宫前院,一个赏景观月的地方。但是和西王金母的瑶池、阆风苑一样,这地方对无数年后不请自来的修道者估计不会有多友好。
有沈砚师带路,他们很快找到了东天西海的入口。
从入口进去之后,眼前是一望无际的汪洋。
沈砚师将书匣变大,用作浮舟,三人在上面坐成一排,边摇晃边听他扯东扯西。
“横渡西海,始见玉山。东天之宫依山而建,宫殿连绵起伏随山势,回廊九曲,绳索相连,险象环生。也不知道当年谢怀崖是怎么想的,住在这么个鬼地方。你看看风央始皇的海上城、东王圣公的司缘宫、少思文君的无情岛,几千年前那些大能们住的哪个不是环境优美……”
眼见沈砚师越扯越远,虞病便拆台道:“古龙佛住在大沙漠呢。”
沈砚师白了他一眼:“那是因为吞天人把周围的东西都吃没了!哎,要是让我给五千年前那伙谕主排个位,我肯定把吞天人放第一,他的权可不止吞天噬地,还有灭法食道。若是活到现在,估计是个大祸患。”
“可不是吗?”白琅幽幽地叹了口气。小胖墩已经在为祸天下了,幸好现在浮月孤乡帮忙养着他,不然城主府早没了。
沈砚师奇怪地看了白琅一眼,白琅连忙岔开话题:“吞天人第一,然后呢?”
“再往下应该是洞阴极尊和应鹤真人。”
“应鹤?”虞病微微皱眉,“那会儿仙境不强,应鹤算不上第一梯队的谕主吧。”
“我们这些五千年后的又没跟人家交过手,当然不好断言。不过东王圣公对风央一再退让,肯定不是惧怕风央,而是在避让他背后的应鹤。当时东王圣公实力群,只略逊洞阴极尊一筹,由此推测应鹤与洞阴极尊实力相当。但是后来应鹤与谢怀崖在石礼一战中败于古龙佛之手,由此又可以推测古龙佛比他们强一筹,还在洞阴极尊之上。”
石礼界一战,应鹤是想趁谢怀崖与珑婴两败俱伤再坐收渔利,结果半路杀出个扇主,也是没办法的事情。
白琅低叹:“不过是天命难违……”
她这声低叹无人在意,沈砚师继续絮叨:“再往下就是公认实力相当的那群人了。多情公子、少思文君、东王圣公、天下剑、司晨警夜、灵山天子……这些人奠定了后世十绝境的势力划分,就算不是实力最强的,也是影响力最强的。微生涟不容易啊,这么多谕主,他是器身,能杀出一席之地,不愧为天下剑修之冠冕。对了,你刚才说绣鬼人有一卦在他身上?这次回去我可以帮忙看看,应该能解。”
白琅精神一震:“能解?”
“能。”
“那其他人身上的呢?比如言言……”
沈砚师失笑道:“我愿意帮微生涟是因为仰慕他剑意豪情,痛惜他命途多舛,言言跟我又没关系。”
白琅默然。
虞病清了清嗓子,打个圆场道:“正好这趟结束我也要去扶夜峰,不如一起吧?”
“去见公子期君?”沈砚师微微皱眉。
虞病不吭声,算是默认了。
沈砚师冷笑道:“少跟这种人来往,总有一天他是要踩着你尸体爬上去的。”
“荆谷建立之初,公子帮过我很多忙,现在扶夜峰有困难,我总不能看着不管。”
沈砚师摇头:“你把写命人介绍过去就差不多了,介入太深对荆谷没有好处。也不看看现在扶夜峰上都是些什么人,佛门叛出的迦楼罗双子,九谕阁叛出的罪器,还有绣鬼人……你讲义气,人家不一定愿意跟你讲。”
虞病还是不说话,看样子是去定了。
沈砚师用手肘轻推了一下白琅:“你是灵虚门的吧?劝劝他啊,不然扶夜峰跟荆谷结盟,你们灵虚门更难办。”
“到了。”白琅装作未闻,遥指玉山。
山峦层叠起伏,中间有铁索连环,一些索道紧贴山势而建,宫殿半嵌在山体之中,看起来与山峰一般惊险巍峨。
书匣撞上岸,白琅落水,踩到软软的沙土上,海水的潮湿腥味挥之不去。
虞病朝她伸手:“来。”
白琅自己走上岸,虞病放下手,沈砚师在一旁饶有兴致地笑。
“咳咳。”虞病冲他咳嗽几声。
沈砚师擦了擦书匣上的水,将它背在背上,往山中走去:“千里玉绳断,万顷金波开。原本此处也是宫殿的一部分,但是石礼之战中,谢怀崖失去王道庇佑,此处绵延千里的玉绳断开,西海波涛将半边宫殿淹没。所以我们正前方的应该不是前庭,而是后院,你们说谢怀崖都在自己后院里放了些什么?”
面前就是连环索道的起点,所有人都没上前。
索道很窄,一条铁索在脚下,两条铁索在身侧,随着山势不停扭曲倒转。别说踩着它走到宫殿里,就连转个弯白琅都觉得够呛。这时候正好一阵风吹过,两山间的铁索晃晃荡荡,出玉石般的空响。
“我走前面吧?”虞病体贴地说。
“你会带路吗?”沈砚师没好气地看了他一眼,伸手握住铁索走了上去。
他一脚踩上去,后面整条铁索都晃晃荡荡的。因为年代久远,本来用于固定铁索的一些绳环都破损了,随便一动都牵扯到更远处的锁链摇晃。
白琅犹豫道:“我们不能御剑或者飞上去吗?”
虞病张了张嘴,前面的沈砚师回头嘲道:“哪个皇帝会准你从他头顶飞过去?谢怀崖可是权天秉地的王道圣人,我没让你三叩九拜爬上去是因为太慢了,不然那样才最安全。”
虞病无奈地笑了笑:“你先上去。”
白琅踏上铁索,膝盖一软差点跪下。
“小心。”虞病也踩了上来,他气息深沉,很快帮忙稳住了摇晃绳索,“是真王之气的压制。”
“从古至今前所未有的天之子……”沈砚师重复了一遍这个称呼,“五千年前的谕主普遍比现在厉害一些,不,不说谕主,修道者也比现在厉害一些。如果没有猜错,这届神选应该是最后一届神选了,再弱下去是选不出‘神’的,只不过是在一群蚂蚁中选个头大些的而已。”
沈砚师遇上任何事都要表一番见解,虞病说这是“读书人的通病”,随便听听就是,不用想太多。但白琅总是听得很认真,她总觉得沈砚师每句话都有深意,也许今后才能明白到底是何深意吧。
“我的书,我的书,我的书啊你在哪儿?”
走到半空中,沈砚师越放飞自我。他一边走一边哼不着调的歌,歌声回荡在空山之中,让人觉得又好笑又害怕。
“怎么了?”走着走着,虞病现前面白琅突然停住了,他忙问,“怕高吗?”
“……我好像看见个人影?”白琅不确定地说。
沈砚师也转过身来,白琅忙退一步,身后虞病被她撞到也没说什么。
“人影?哪里?”沈砚师四下张望。
白琅往刚才所见的地方抬眼看去,云烟缭绕,已然空无一物。
“我看见一道人影在对面的索道上,转眼就消失了。”
沈砚师问:“男人还是女人。”
白琅犹豫道:“女人吧。”
那道人影姿态婀娜,撑一把翠色纸伞,像鹤一样清冷孤立,应该是女人。
“不会吧?”沈砚师往白琅所指的方向看去,大雾开始弥漫,索道前后上下都是一片茫茫白色,“这地方很可能是后宫妃嫔所在,不过她们应该不能在灵山天子死后独活五千年。”
“谢怀崖还有后宫啊……”白琅愣愣地问。
“一夫一妻制可不适合那样的强者。”沈砚师笑道,“谢怀崖修王道圣德,这方面倒还好,风央才是真的荒.淫无度。他曾将天下所有美人都收集起来,封入画卷,想纵欲的时候就把她们拿出来玩乐,嫌她们烦了就将画卷烧掉。还有他在位时的种种酒池肉林之举,简直是罄竹难书。”
“不要跑题。”虞病提醒他。
“言归正传,谢怀崖有一妻,不过死得很早。后来的妃嫔多是臣民献上的,都在东天之宫中放着,他也很少接触。”沈砚师从书匣里翻出一册书,然后问白琅,“你再说说那女人长什么样子。”
“我可能看错了……”
“不,不会。”沈砚师抬眼看她,语气十分认真,“你是映镜人,你看见的绝不会有错。”
白琅细细回想,将匆匆一瞥所见的都说出来:“那女人很高,和你差不多,身材窈窕,气质孤冷,容貌被薄纱遮掩,看不太清。”
“有什么标志性的特征吗?”
“从额头到侧脸,似乎有些勾玉似的靛蓝色古纹。”
“勾形古纹?”沈砚师把书递给白琅看,书页上描绘着一张星图,六颗明星连缀成钩形,锐利肃杀,阴冷无比。
“就是这个。”
“是勾陈氏。”沈砚师合上书,放回书匣,“她曾经伴随谢怀崖左右,后因暴虐嗜杀被囚于回心宫。她是妖神杀星所化,厉害得很,谢怀崖死后估计她也恢复了一点自由。勾陈氏寿元与天上星宿相齐,活个五千年不在话下,你看见的十有八九就是她了。”
“你看!”虞病往前一指,沈砚师停下喋喋不休,白琅也往前看去。
刚才突然漫起的白雾消失了,索道已经到头,正前方便是恢弘冷寂的宫殿。宫殿正上方有一块蒙着厚厚尘埃的匾额,上书“回心宫”三字。匾额之下垂着六颗星辰似的宝石,一闪一闪的,清风吹过,彼此碰撞出叮当声。系着六颗星辰宝石的细线长短不一,将它们在空中摆成勾陈星宿状。
沈砚师试探着往殿内扔了本书,六颗星辰顿时光芒大放,直接将书烧得灰都不剩。
“奇怪,勾陈氏应该出不来,你怎么会看见她?”沈砚师摸着下巴问。
虞病问道:“要进去吗?”
沈砚师又从书匣中取出一卷图纸,在地上铺开,一看就是诸天星宿图。他果断地说:“当然要进去,我们都被迷雾引到这儿来了,不进去看看怎么行?况且你看看山势,这座宫殿背后就是灵山界了,谢怀崖当年搞不好是拿勾陈氏当看门灵兽用的。”
虞病不信:“他也没这么坏吧……”
“我们当中有人修王道功德吗?”白琅突然问道。
虞病和沈砚师对视一眼。
“他。”沈砚师指着虞病说。
“我。”虞病举起手。
“也难怪勾陈氏会引我们过来。”沈砚师坏笑道,“虞谷主,你被她看上了吧?”
虞病脸色一沉:“你让我以真王之气开灵山界门,现在还敢拿这个打趣!”
沈砚师笑得更厉害了:“到底是年轻人啊……这点戏弄就受不了。等你年纪大点,见识多点,自然什么色相都能看开了。”
“你……”虞病瞪了他一眼,又连忙跟白琅说,“不要听他乱讲。”
白琅一本正经:“我觉得砚师前辈说的有道理,等谷主长大点就不会在意这些了。”
“怎么你也……你比我还小呢。”
忽然,一阵渺然歌声从宫中传出。
“扫深殿,闭久金铺暗。”
“游丝络网尘作堆,积岁青苔厚阶面。”
“扫深殿,待君宴。”
阴风吹动,煞气垒云。匾额上尘埃尽去,焕然如新,殿前落叶一扫而空,阶上青苔枯萎,蛛网土堆消失,整座宫殿仿佛在一瞬间回到了五千年前。
歌声一转三折,哀哀曲曲,愁苦悲切,让人窒息。
“扫深殿,待君宴。”
歌声渐息,三人良久才回过神来。
“一定是位不得了的美人啊。”沈砚师叹道,“可惜,可惜。”
他将星图随意卷起,走到殿前,用一根竹简按顺序敲击星辰宝石。白琅听了会儿,现他敲宝石的节奏韵律正好与那阵歌声相符。很快星辰宝石出皲裂声,最后一点点落在地上化作齑粉,仿佛有看不见的屏障破碎了,天空中阴云更甚,杀伐之意逼得白琅喘不上气。
“你还好吧?”虞病问道,白琅摇了摇头,表示自己不要紧。虞病皱着眉跟沈砚师说:“为什么把禁制破了?禁制一破,勾陈氏不是更难对付吗?”
“没关系,我们有美男计。”沈砚师无所谓地把竹简扔回去。
“我是来开界门的,不是来引诱五千年前的妖女只为满足你好奇心的!”
“扫深殿,待君宴。”沈砚师掐着嗓子把那歌唱了一遍,拂袖回作邀请状,“来共赴欢宴吧。”
他回身进殿,白琅连忙跟上,虞病将她拉住:“太危险了。”
“谷主怕吗?”白琅反问。
“我……”虞病也跟上去,心里使劲咒骂沈砚师。
入殿后又有渺然之声传来,冷寂肃杀之气与婉约哀愁的歌声融合,相杀相抵,难解难分。
“拂象床,凭梦借高唐。”
“敲坏半边知妾卧,恰当天处少辉光。”
“拂象床,待君王。”
沈砚师顺着歌声跑向寝宫,边跑还边饶有兴致地跟着哼唱。白琅现他的性格和表面上儒门文士的正气完全不符——他是个非常有娱乐精神而且不拘小节的人。
穿过大殿、别苑、回廊、花园,一路到最里面的寝宫。
“拂象床,待君王。”沈砚师在寝宫阶前停下,回头跟一脸肃穆的虞病说,“你怕不怕?”
“我不会进去的。”虞病表情严厉。
“你不进去也得进去。”沈砚师冷笑一声,抬手扯着虞病就往里推。
虞病抵死不从:“谁知道那杀星会对我做什么!要去你自己去!”
“你没听人家说‘待君王’吗?我不过一介读书人,跟君王差得远呢。你和谢怀崖一样修王道功德,指不定人家老眼昏花一下就认错了,不仅给你开了灵山界门,还把谢怀崖毕生所学交给你。这可是大机缘,快点进去!哎哟,你倒是进去啊!”
白琅见两人拉扯实在激烈,怕他们不慎受伤,于是上前劝架。
“谷主实在不愿意就算了吧,除了此地肯定还有其他路……”
虞病一把抱住沈砚师的书匣,沈砚师顿时炸毛了:“不要拽我书匣!”
他一个转身乱晃,虞病被甩了下来,白琅被虞病一撞,下意识地后退半步。刚才紧闭的宫门突然开了,白琅跌进去之后又“砰”一声关上。
门外两人抱着书匣,看着门,半天无话可说。
虞病回头怒视沈砚师。
“你等我想想。“沈砚师尴尬地轻咳一声,虞病还是怒瞪他,“别这么看我啊,不是你把她撞进去的吗?说过多少次了,秘境之内不要打打闹闹。你按我说的直接进去找勾陈氏,跟她谈一手心,让她开开门,不就一切顺利解决了?哪里有现在这么多事……别瞪我了,我会想办法的!”
“那你倒是快想啊!”
沈砚师取了本书,正要说什么,这时候寝宫内又传来歌声。
“换香枕,一半无云锦。”
“为是秋来展转多,更有双双泪痕渗。”
“换香枕,待君寝。”
虞病脸色大变:“这、这是什么意思?”
“你没读过书吗?就是收拾好了枕头准备跟君王一起入睡。”
“入睡是字面的入睡吗?”
沈砚师从书中抬起头,诧异道:“你三岁吗?还要我解释这个?”
虞病脸色更差了:“我得进去看看。”
“你三岁吗?还好奇这个?”
虞病运气往门上一拍,结果纹丝不动。沈砚师也有点惊讶,他起身往门上敲了敲,告诉虞病:“别慌,禁制和殿前的一样,我能开的。”
“那你倒是开啊!”虞病朝门上踢了一脚。
寝宫之内,富丽堂皇,银灯初燃,熏香袅袅。
白琅回身撬了半天门,实在是打不开。她定心入镜,准备以天权脱身,但是入镜再离镜之后却不是在意料之中的安全地带,而是在一间香闺寝房,一面古朴精致的梳妆镜前。
床榻上掩着红帐薄纱,隐约可见一道黑影侧卧。
白琅把这道影子跟之前看到的勾陈氏比对了一下,总感觉有哪里不像。可能是因为一个站着一个躺着,所以不太好辨认吧。
这时候又有渺然歌声从四面八方传来。
“铺翠被,羞杀鸳鸯对。”
“犹忆当时叫合欢,而今独覆相思块。”
“铺翠被,待君睡。”
“好了!”
殿外,沈砚师轻松解开了禁制。他和虞病进入殿内,这时候一阵阴风吹来,将殿门紧紧关上。虞病立马回身撞门,门纹丝不动,外面有一道身影撑着伞亭亭而立。
“铺翠被,待君睡。”歌声近在咫尺,仅一门之隔。
“勾陈氏在外面。”沈砚师好像突然反应过来,“她根本不在殿内,那她之前引人进殿是为了……不好,去找那个小姑娘。”
不用他说,虞病已经将真气覆盖整座大殿。
“没有。”
“什么?”沈砚师诧异地问道。
“不在殿内。”虞病神色愈凝重,比之前冷静不知道多少倍,“勾陈氏一开始就是冲着白琅来的,只有白琅看得见她,这道门也只有撞上白琅的时候才会开。把白琅引入殿内之后,勾陈氏就用禁制拖延我们二人步伐,将白琅转移走……真见鬼,去找镜子。”
沈砚师也不再调笑,帮着他一起找镜子。
虞病一边找一边急急地说:“映镜人被困之后肯定会入镜离开,勾陈氏可能提前对这边的镜子做过手脚,利用镜像将她转移到其他地方。问题是勾陈氏为什么要对她下手?我是说……白琅是女孩子啊?勾陈氏若有什么闺怨也该冲着我泄吧?”
沈砚师听了他最后那句话想笑又笑不出:“勾陈氏不在殿内,但是……但是谢怀崖……他应该被绣鬼人困在这边。”
虞病满脸惊悚地看着他:“你怎么不早说?”
“我来的路上就跟你说过了啊?行了,别跟我争,快点找。”
歌声又起。
“装绣帐,金钩未敢上。”
“解却四角夜光珠,不教照见愁模样。”
“装绣帐,待君贶。”
歌谣又换了一段,步步逼近,艳.情与哀意同抒。
白琅现寝房内烛火忽然被熄灭,绣帐四角牵起,夜明珠光芒柔和。她不敢多呆,回过头小心翼翼地敲了敲梳妆镜,仔细检查,准备再度入镜离开。
这时候,镜中床榻红帐微动,那道侧卧的人影微微撑起身子。
白琅紧张到了极点,很想直接入镜离开,但是又怕跟刚才一样进入莫名其妙的地方。她强压下逃离的欲.望,轻声道:“勾陈前辈,我误入您的宫殿……”
“勾陈?”
说话的是个男人。
白琅悚然回头,看见一人龙袍金冕,眉目凌厉,正面无表情地朝她走来。
此人看起来在三十岁上下,神情肃穆,薄唇浓眉,样貌古拙,天生帝王相,威严之气直摄人心,让人忍不住想要跪伏叩。他那身繁复黄袍敞开,可以见到硬朗的腰线,腰间紫金带也没系好,微微垂着,隐约露出慵懒凶猛的气息。
“是勾陈让你来的?”
“不是吧……”白琅花了好几秒想通现在是什么情况,“谢怀崖?”
这男人微微蹙眉,大步朝她走来。
白琅吓了一跳,直接回头入镜,但此时歌声又阴魂不散地响起了。
“叠锦茵,重重空自陈。”
“只愿身当白玉体,不愿伊当薄命人。”
“叠锦茵,待君临。”
“这歌都唱到待君临幸了你怎么还没找到!”
回心宫内,虞病和沈砚师正到处找能反光的东西,想搞清楚白琅到底从哪面镜子进了哪儿。勾陈氏唱的歌越来越露.骨,刚才还在收拾枕头被子,现在就已经躺上去等着玉体横陈待君临幸了。
如果这歌真的是某种仪式曲,那白琅现在估计已经半只脚进火坑了。
“谢怀崖看不上她吧?”沈砚师突然说。
虞病气得一巴掌拍在他脑后:“白琅还看不上他呢,快点找啊你倒是。这趟是我邀她来的,要是出个什么事我怎么对得起自己良心,之前微生涟的事情我已经很内疚了……不说了不说了,快去找!”
沈砚师停步思考:“不能跟没头苍蝇似的乱转,我觉得她入镜的地方应该不会离门太远。走,回门边看看吧,等我翻书找找有没有能恢复扭曲镜像的办法。”
虞病急匆匆地跑去找。
沈砚师在他后面冷静道:“我刚才查到勾陈氏所唱的诗文出处了。下一是‘展瑶席,花笑三韩碧。笑妾新铺玉一床,从来妇欢不终夕。展瑶席,待君息。’也就是说,下一就已经完事了……哎,你知道什么叫‘完事’吧?反正必须在下一歌唱出来之前找到她。”
虞病飞快地跑到门边,重新观察,他抬起头,看见天顶盖着的琉璃彩。
“这个吗?”
“等我看看。”沈砚师放下书匣,自己站上去,书匣逐渐延伸变高,他一点点接近天顶,然后摸到了琉璃彩,“是这个,她是从这里进去的。等我一会儿,能解,不难……我的天机啊,等着我,我马上就能把你拿回来了。”
虞病在下面来回走动,希望沈砚师能“名副其实”一次,完美破解勾陈氏这点小手段。
另一头的寝房之中,一声盘铃脆响惊破歌谣。
白琅回过身,风央和谢怀崖隔一条红绸对峙。红绸中央的盘铃摇摇晃晃,声音空灵清脆,完全将勾陈氏的声音压下去。
“好久不见。”风央笑道,“五千年过去了,先帝风采依旧啊?”
这声“先帝”由风央说出来简直恶毒到了极点。
白琅清清楚楚地看见谢怀崖脸上的乌云覆顶之色。
“风央……”谢怀崖声音沉哑,他低念了一遍风央的名字,突然又想起来什么,“你活着,那应鹤也在?好好好,天不负孤,孤还有机会手刃尔等宵小。”
红绸一化二,二化四,逐渐像网似的遍布整个房间。
谢怀崖置身其中,寸步不动,巍峨如山。
“应鹤早就废了,还管他作甚?”风央笑容真挚,他微微侧身,将背后的白琅露出来,“如今我的谕主是这位。”
他冲白琅展颜一笑:“你既然从应鹤这里继承了我这么厉害的遗产,那也顺手帮他解决一点陈年旧债吧。”
白琅只想把他的头塞进小胖墩嘴里。应鹤当年就两面三刀心狠手辣,据沈砚师所说,风央也是个荒.淫无度横行霸道的主儿。这么多年过去了,估计两人天性都没怎么变,风央找人背锅的本事一点没拉下,应鹤将来估计也是说翻脸就翻脸。
白琅思绪万千,口中却只能妥协道:“谢前辈……”
谢怀崖眉毛一竖,白琅立即改口:“陛下!”
谢怀崖脸色好点了,风央笑得幸灾乐祸。白琅皱眉将红绸一收,风央身形消失不见,临走前还朝她飞吻告别。
“陛下,前尘旧事我不再问。”白琅平静道,“只希望您能不吝告知……这次复活您的绣鬼人,给您下了什么卦?她所用的那卷天机又藏在何处?”
“胆子倒挺大。”谢怀崖冷笑一声,白琅正以为问消息无望了,他口风却忽然一转,“有几分孤的风采。”
“……”
“复活孤的那个女人背后势力不小,牵扯到了更久远的神选和更远古的神台。孤现在受她天卦所制,能说的东西不是很多,你听清楚了……”
白琅屏息凝神,洗耳恭听。
“她背后之人便是……”
谢怀崖刚说了半句,白琅背后镜子一亮,一股莫名的力量“嗖”地将她吸走了。
耳边谢怀崖的声音变成了沈砚师的声音。
“哈哈哈哈哈,我厉害吗?就这点小伎俩,当然拦不住我这个天下第一。”
白琅目瞪口呆地坐在书匣上,身边沈砚师正低着头跟虞病吹牛:“不要说勾陈氏,就算谢怀崖来了,我也能打十个!”
“你拿什么打?散文杂集还是志怪小说?”虞病在下面非常不满,“快点下来,方才你一破禁制,我就感觉到天道王权变化了。灵山界门应该开了,我们走吧。”
“我能回去吗?”
“什么?”沈砚师诧异地看着白琅。
白琅竭力让自己表现得平静一点:“我想回去再见一下谢怀崖。”
“你这个是叫什么……”沈砚师拿了本说文解字,“食髓知味。”
虞病恨不得跳起来锤爆沈砚师的头,他担忧道:“白琅你是不是受什么刺激了?没事,让沈砚师给你看看,他什么都能治。”
“不用了,我没问题,我就是想再回去见一下谢怀崖……”
沈砚师把她按在书匣上,掐着她下巴:“你吐个舌头,给我看看有没有变色?没有?你没吃不对劲的东西吧?那熏香呢?有闻过……”
“谢怀崖知道你的那卷天书在哪儿!也知道绣鬼人到底有何阴谋!我得回去找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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