却说好不容易进了孙家的大门,在前院客厅里落座之后,贾宝玉耳边似乎还萦绕着那一声声的悲泣,因此他也就没有留意到,绣橘谎称是去后宅通禀,实际上出了客厅之后,却是一路直奔孙绍宗院里。
盖因绣橘跟了贾迎春这么些年,早知道自家主人一旦遇见难题,就只会缩手缩脚左右为难,从来拿不出什么正经主意。
与其让贾迎春白白为难,还不如直接禀报给能拿主意的人!
话分两头。
却说孙绍宗陪大哥喝了一上午闷酒,好不容易把他‘摆平了’,肚子也早被酒水撑了个溜圆。
因此也就没有按照惯例,去阮蓉那里共进午餐,而是钻到尤二姐房中,准备趁着酒兴,做些人民群众喜闻乐见的运动。
那尤二姐性子温婉,偏在房事上十分放得开,孙绍宗只撩拨了几句,她便闻弦知意,与孙绍宗双双滚进了红罗帐里,片刻的功夫,就剥出了一黑一白两条肉虫。
眼见得正要龙马精神一番,却忽听外面有丫鬟怯声道:“二爷,大太太屋里的绣橘姐姐来了,说是有要紧事必须面禀二爷。”
怎么偏偏选在这时候找过来?
孙绍宗腹中一股邪火险些给憋成内伤,却又不好将这话当做耳旁风——毕竟他又不是那短小无力的,真要先及时行乐一番再做理会,怕是早把正经事儿给耽搁了。
因此,他也只得吩咐尤二姐先在床上候着,若不是什么急事儿,自己再回来战到天黑也不迟。
“二爷。”
见孙绍宗从里屋出来,绣橘忙上前见礼,随即又趁着小丫鬟不注意,投过去个幽怨的眼神——最近因为贾迎春有了身孕,她这助兴的‘添头’,自然也就捞不着肉吃了。
可这幽怨的模样,却绝不该在人前显露。
因此孙绍宗目光一厉,直瞪的绣橘讪讪垂首,这才问道:“你急着赶过来见我,莫不是大嫂有什么吩咐?”
“回二爷的话。”
绣橘忙道:“倒不是大太太有什么交代,实在是有桩麻烦事儿找上门来,奴婢不知该如何处置,所以才请二爷拿个主意。”
说着,她就将自己去荣国府探问究竟,又巧遇贾宝玉,并与其一同回府的事情,简单的复述了一遍。
却说孙绍宗听说那花名册上,竟有晴雯、彩霞的名字,也不禁大吃一惊——那彩霞也还罢了,却晴雯素来是贾宝玉的心头肉之一,如何舍得送来孙家?
不过……
若是为了照顾贾宝玉的心思,让贾迎春与婶婶王夫人起了龃龉,恐怕也不怎么合适。
左右为难了半晌,孙绍宗也难以拿定主意,只好决定先去探问一下贾宝玉与晴雯的感情,究竟到了什么程度,再决定取舍。
于是他匆匆的赶到了前厅,吩咐绣橘在门外候着,独自到了里面,半真半假的埋怨道:“宝兄弟大驾光临,怎么也不派人先知会一声,为兄我也好去门前迎一迎你。”
“孙二哥。”
宝玉忙起身见了礼,又苦笑道:“二哥要真去外门外迎我,咱们两个怕是都要被那些喊冤的缠住,脱身不得了。”
说着,就满面唏嘘之色。
孙绍宗心下一动,顺势调侃道:“怎么,瞧了些人情冷暖生离死别,就替人家牵肠挂肚起来了?依我看,你还是先把自家老小看顾好了再说吧。”
贾宝玉听了这话,才顿时想起了自己的来意,忙道:“二哥,实不相瞒,我这次冒昧前来叨扰,是为了晴雯……”
“打住。”
孙绍宗抬手止住了他的话头,正色道:“你为了什么而来,不用说我也知道——但你自己当真已经拿定了主意,要在此时与令堂闹上一场?”
“母亲那里,我自然会好生解释……”
贾宝玉正说着,忽觉有些不对,皱眉道:“二哥话中的‘此时’,又是什么意思?”
孙绍宗却不答反问:“我先问你,婶婶最近心情如何?”
贾宝玉苦笑一声,先把彩霞的事情道了出来,又无奈道:“彩霞姐姐倒真是个有情有义的,只可惜所托非人,环老三一味的把错处往她身上推,半点担待也没……”
“我是在问,婶婶最近的心情如何!”
见他话里话外,竟又开始同情起彩霞来,孙绍宗只得重复了一遍刚才的问题。
宝玉两手一摊:“身边人做出这等事情,母亲自然是高兴不起来,若非如此,又怎么会迁怒到晴雯头上?”
谁知孙绍宗却摇头道:“迁怒是真,却未必是因为彩霞而迁怒的。”
“不是因为彩霞而迁怒的?”
宝玉闻言先是一愣,随即诚心实意的施了一礼:“二哥若是听说了些什么,就赶紧告诉我罢,我也好对症下药,熄了这无妄之灾。”
“对症下药?”
孙绍宗摇头失笑道:“恐怕你没这个本事——我再问你,世叔月底是不是就要南下赴任了?”
贾宝玉正有些不服不忿,忽听孙绍宗问起贾政的行止,不由纳闷道:“若没有意外,贾府月底应该就要走马上任了,可这又和家母有什么干系?家母素来是个贤内助,断不会因为父亲谋求出京外放,就生出怨念来。”
孙绍宗无语的一拍脑门,郁闷道:“你最近不是在学刑名推理么?怎得还是这般的不开窍!我再问你,世叔此番南下赴任,那祠堂里关着的赵姨娘,又该如何处置?”
“自然是……”
贾宝玉顺口就要回答‘自然是继续关在祠堂’,但他经过这一年多的种种是是非非,终究已经不是个傻白甜了。
以贾母、王夫人对赵姨娘恨之入骨的态度,一旦没了贾政的庇护,怕是用不了几日她就得‘病疫’掉!
而贾政庇护了赵姨娘这许久,明显感情不同于旁的侍妾,难道会让赵姨娘留在京城等死么?
如此推算下来,贾政岂不是要带着赵姨娘一起南下赴任?!
想到差点毒死自己的赵姨娘,竟要在父亲的偏袒下,跟去南方逍遥快活,贾宝玉一时也忍不住生出些怨愤,直将两排银牙咬的咯咯作响。
孙绍宗眼瞧宝玉这副模样,就知道他已经想通了其中的关节,于是叹了口气道:“身边人的背叛,又如何比得上枕边人的薄情?如今两者更是合在一处,令堂心中的苦闷,怕是远超你的想象。”
“而如今她迁怒到晴雯身上,怕是已经将晴雯当做了赵姨娘的替身,你这时候硬顶着与她作对,却不知她心下又会是如何感受。”
会是如何感受?
丈夫公然偏袒意图夺嫡的小妾,贴身的心腹丫鬟,也暗中与小妾的儿子勾勾搭搭,偏这时候,亲生儿子也要为了个丫鬟,与自己为仇作对……
用万念俱灰来形容,应该一点儿都不夸张。
想到这里,贾宝玉尽是茫然与惶恐,一面心疼母亲的境遇,不愿意再让她为自己而伤心;一面却又实在舍不得晴雯。
就这般天人交战了许久,他才忽然想起面前还站着个‘人生导师’,忙希冀的问:“二哥,那依你之见,我……我如今究竟该如何是好?”
“这事儿我可拿不了主意。”
孙绍宗伸手在他肩膀上拍了拍,幽幽的道:“自古情孝难以两全,是选择孝顺母亲,还是选择衷情丫鬟,也只能你自己做出抉择了。”
说是拿不了主意,但他话里却点出了两人的身份——如今这年头,即便是在母亲和妻子之间左右摇摆,都会被当做是不孝,更何况晴雯还只是个丫鬟?
因此宝玉将那‘情孝难以两全’的话,细细的咀嚼了几遍,脸上就显出了悲戚落寞之色,躬身一礼呐呐道:“二哥,你就当我今天没有来过好了,告辞。”
说着,垂头丧气的向外走去,那背影竟显出几分萧瑟的意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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