卫青蛾请来的巫是一名年过五旬的老者。头花白, 满脸沟壑,双目已不能视, 身着稍显破旧的短褐,脚上是一双草履,手中拄着一根用榆木制成的拐杖,单看样子, 任谁都想不到他会是一名巫者。
巫身边跟着一名少年,大概十一二岁的年纪,身板壮实, 长得虎头虎脑, 很是讨人喜欢。
大车停在畜场前, 少年先一步跃下车栏, 其后从车上扶下老者, 口中道:“大父,已至赵氏畜场。”
卫青蛾先一步迎上来, 请老者入木屋休息。同时让卫秋去告知赵嘉, 言巫者已到,可按照之前定下的章程,遣人往两处村寨, 请村人前来畜场。
“见过女郎。”少年向卫青蛾行礼,道, “先前女郎遣人来告知, 言要用匈奴人头祭祀, 可是真的?”
“确是。”卫青蛾颔, 正要详加解释,身后突然传来一阵脚步声,转头看去,现是赵嘉正快步过来。
相比数日之前,赵嘉的气色好了许多,再不见重伤虚弱的样子。
孙媪牢记医匠的话,为给赵嘉补身体,顿顿不落荤腥,除了畜场里的牛羊鸡鸭,还让人去猎来不少野物。黄羊兔子不算稀奇,野狼隔三差五就能拎回两只。季豹同卫川合力,还在林中抓到一头黑熊。
这样一顿顿吃下来,果真如医匠所说,赵嘉的伤势快好转,人也一天比一天精神。虽说还不能拉弓射箭,但骑马外出没有半点问题。
得知巫已抵达畜场,赵嘉放下手头的事快赶来,见到走下马车的老者,当即站定行礼。
“见过长者。”
巫非良籍,就社会地位而言却高于商贾、百工乃至医匠。有德行的巫更会受到乡民尊重。但赵嘉身有爵位,老者还是侧身避开他的礼,同时拍了拍身边的少年,让他代自己给赵嘉行礼。
“见过郎君。”少年的表情中带着激动。
赵嘉率乡人抵抗匈奴的事早已传出,远近县乡皆有耳闻。少年随老者学习,将来也会成为一名巫者,但这不妨碍他立誓拿起兵器,有朝一日走上战场,砍杀北来的贼寇。
少顷,虎伯和依旧有些虚弱的熊伯先后走来,分别同老者见礼。原来三人还是旧识,赵功曹在世时,老者就曾为战死的边军和青壮祭祀。
“郎君,祭祀之后,祭品都需烧掉。”老者开口,声音异常沙哑,像是砂纸磨过。赵嘉仔细观察,现老者颈上有一道长疤,从耳后一直延伸入衣领。
明白老者话中含义,赵嘉道:“一切都按规矩来,请长者操持。”
级烧掉,自然无法计入战功。
赵嘉不在乎,同匈奴死战,活下来的青壮和村人也不在乎。
“好。”老者点头,婉拒入木屋休息的建议,让少年扶着自己在畜场中行走,选定一处方位,作为搭建祭台的地方。
祭祀战死的亡者有一套规矩,不容许出现错漏。
老者选定方位,青壮和妇人一起动手搭建祭台,并在台前架起柴堆,待念完祭文,将祭品系数投入火中烧掉。
“牵十头羊,一头牛,再制蒸饼。”
除了匈奴人的级,其他祭祀所用的物品也要如数备好。
将老者叙述的章程记下,赵嘉加入搭建祭台的队伍。刚刚立起木桩,就有村人6续赶来,不需要多言,该伐木的伐木,该架柴堆的架柴堆,先前砍掉的匈奴级都被抬出来,在柴堆前摆好。
“长者,请述祭文,嘉来笔录。”
“好。”
一般而言,祭文由巫者口述,但有条件的都会记录下来,和祭品一同烧掉。
众人一起动手,祭台、柴堆和祭品很快准备妥当。
日头开始西斜,少年从马车上取来深衣步履帮老者换上,又取来一枚刻有篆字的铜铃,交到老者手中。
赵嘉和村人站到祭台下,老者无需少年搀扶,独自登上祭台。行动时脚步极稳,稍显伛偻的身形变得挺直,枯瘦的手陡然用力,铜铃出清脆声响,声声直击耳鼓。
“祭!”
伴着一声沉喝,事先得到吩咐的青壮将火把投入柴堆。火光升起,橘色的火星不断炸裂、飞散。
“祭!”
老者又是一声沉喝,抬脚用力踏下,祭台仿佛为之颤动。
“魂归!”
铜铃声接连不断,伴着老者的踏步声,组成一段古怪的旋律。
老者开始念诵祭文,不是赵嘉熟悉的语调,尾音拉长,忽又变得短促,仿佛钟罄铙钹一起奏响,直击入脑海。
火焰飞腾跳跃,老者的声音不断提高,踏步声越来越重。
祭台下,无论男女老少都散开髻,伴着铜铃声顿足,随老者一同念诵祭文,声嘶力竭,近乎在对着天地嘶吼。
在古老的旋律中,赵嘉和众人一起重复着相同的动作,抬脚,用力落下,力气越来越大,仿佛要踏碎大地。
动作中,身体不断热,意识变得模糊,面对飞腾的火焰,似有熟悉的面容浮现在眼前。
教给他草原事的鹤老,习字练武俱佳的阿蛮,在田边憨笑的青壮,抓着芦花鸡要给他熬汤的妇人,手持羊鞭立誓要从军的少年……
一张张面容从眼前闪过,或熟悉、或陌生,最终皆被血色染红,在兵器交鸣声中,在刺耳的喊杀声中被大火吞噬,再不留半点痕迹。
“祭!”
祭文诵完,老者停下动作,铃声戛然而止。
赵嘉恍然回神,身体微微颤抖,不知不觉间,面上一片潮湿,双眼被咸涩的泪水遮挡,触目所及尽是一片朦胧。
祭台上,老者俯身下拜,赵嘉迈步上前,手捧祭文投入火中,随后抓起一颗匈奴人的级,用力掷入火堆。
刹那之间,一切情绪都被引燃,卫青蛾、虎伯、熊伯、青壮、妇人、少年……每一颗级投入,火焰都会跳跃飞蹿,仿如死去的英灵感到生者的怀念,籍此重返人间。
赵信和赵破奴望着火焰,想到几乎找不全尸的阿蛮三个,禁不住失声痛哭。
在草原流浪时,他们没哭;被牧民追杀时,他们没哭;和匈奴厮杀时,他们同样没哭。然而,望着熊熊烈焰,想到逝去的同伴,他们再也抑制不住泪水,当场泣不成声。
公孙敖按住两人的肩膀,同样眼圈泛红,声音哽咽。
卫青和阿稚几人站在火堆旁,面容被火光映红,看向哭泣的少年,眼底映出不该属于孩童的悲伤、坚毅和成熟。
火焰冲天而起,夜空似被染红。
老者走下祭台,全身大汗淋漓,挺直的背脊再度伛偻。
“谢长者!”赵嘉深深拱手。
在他身后,众人面带泪水,皆肃然向老者下拜。
老者微微颔,由少年搀扶着走到火堆旁。他要在这里守着,确保祭品烧尽,火焰燃至天明。
“季豹。”赵嘉哑着声音唤来健仆,让其取羊皮来,为老者遮挡寒意。
孙媪送上热汤,老者摇头婉拒,不能视的双目睁开,灰白的瞳仁倒映火光,仿佛透明一般。
赵嘉裹着一张羊皮,走到老者身边坐下。村人们同样没有离去,或互相依偎,或独立一旁,共同守着火堆。
哪怕寒冬已过,夜风依旧冷得彻骨。
赵嘉坐在火堆旁,身上裹着羊皮,仍无法彻底驱散寒意。
卫青和阿稚一起走过来,在赵嘉诧异的目光中,主动靠进他的怀里。两人动作一致,都是手臂抱在身前,小脸紧绷,耳朵微微泛红,许久不一言。
赵嘉笑了,用羊皮裹住两个孩子,轻声道:“谢谢。”
卫青和阿稚仍没出声,抓住赵嘉的衣襟,手指用力,迟迟都不肯松开。
卫青蛾又取来一张羊皮披到赵嘉身上。单手按住赵嘉的背,像幼时一样轻轻拍着。卫夏卫秋守在卫青蛾两旁,像是两道沉默的影子。
不知过了多久,沉默忽然被打破。
一个豆蔻之龄的少女扬起声音,唱出边塞独有的调子。
少女声音清亮,歌声中夹杂着哭音。
她的阿翁死在匈奴人手里,阿兄受了重伤,勉强保住一条命,手臂却废了。阿母让她不要哭,告诉她云中的汉子皆当如此。
燕赵之勇,秦风之烈,纵使岁月轮转,朝代更迭,生存在这片土地上的人却从未曾改变。男儿战死还有妇人,妇人死去还有孩童,他们从未向强敌示弱,更不曾屈服!
仇必当报,恨终须偿!
以血还血,以牙还牙!
只要一息尚存,就要拉着恶贼一同去见阎王!
少女的声音随风飞旋,流淌在夜色之中。
赵嘉抱着卫青和阿稚,仰视漫天繁星,眼眶涩,再流不出一滴泪水,胸中却有烈火狂燃。
“终有一日,我汉家将马踏草原,将匈奴斩尽杀绝!”
篝火燃烧整夜,直天边翻出一线鱼肚白,柴堆中的火苗方才熄灭。
“全部碾碎,埋入地下。”巫站起身,指挥众人将残留的黑灰骨渣深埋地下。其后拆除祭台,在曾经献祭的地方砸下一排木桩。
“长者,还请停留半日,用过饭再行。”
赵嘉诚意挽留,却被巫者婉拒,言其将往云中城,主持另一场祭祀。
见状,赵嘉不好强求,只是请其慢行一步,让公孙敖和赵信几个去厨下取来新制的蒸饼和肉干,又让虎伯开库房,取来装好的粟菽,一同送上老者的大车。
待到一切妥当,赵嘉骑上枣红马,将老者送离畜场。行出近五里,目送大车消失在前方,方才调头返回。
不想刚刚调转马头,身后就传来一阵急促的马蹄声。
赵嘉回头看去,见是一队骑兵从云中城的方向驰来。为者一身黑甲,腰间配有长刀,马背还挂着一把强弓。
“三公子?”
认出来者是魏悦,赵嘉面露诧异,不等迎上前,前者已经拉住缰绳,放慢度,策马走了过来。
赵嘉翻身下马,就要向魏悦行礼。
魏悦却拦住赵嘉,一把抓住他的胳膊,将他拉到身前,翻开还缠着布条的手,眉心紧皱。赵嘉试着抽了两下,结果都没能抽回来,莫名的有些尴尬。
“还有何处受伤?”魏悦问道,脸上不见平日里的笑容。
“没……不重,都好了。”赵嘉本想否认,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这也怪不得他,一旦魏悦认真起来,压力实在非同一般。
谁能想到,笑起来温和儒雅、如春风拂面的魏三公子,一旦面无表情,当真会让人头皮麻,从头顶冷到脚底。
确定赵嘉说的是实话,魏悦才舒了一口气,松开赵嘉的手,脸上重新浮现笑容:“我听阿翁说了,阿多率乡人迎敌,挡住潜入郡中的匈奴,立下大功。”
伊稚斜大军退去,魏悦奉命追袭,率麾下骑兵一路追到草原,斩过两千级。还是遭遇伊稚斜本部,斥候又现另一支匈奴大军,魏悦才不得不率军折返。由于追得太远,昨日刚刚返回云中。
两人说话时,又有骑兵自城中来,传达魏太守口令,言进攻定襄郡的匈奴似有退兵迹象,请魏悦回城,商议派兵追袭之事。
军情紧急不容耽搁,魏悦迅跃身上马。在离开之前,从马背上取下一把短刀,递到赵嘉面前。
“这是从草原得的,阿多应该喜欢。”
话落,也不等赵嘉开口,猛地一拉缰绳,口中打出呼哨,骑兵如来时一般,风驰电掣,眨眼不见踪影。
魏三公子来去如风,赵嘉站在原地,举起手中的短刀,现刀身由铁铸造,刀柄包裹黄金,尾端是一枚铜环,仔细看,会现环上雕刻着两匹互相撕咬的草原狼。
这样的器物,别部蛮骑不用想,寻常的贵种领都未必能有。赵嘉禁不住怀疑,魏三公子该不是把哪个冒顿的直系血亲给宰了吧?
不提赵嘉一脑门的官司,魏悦驰回云中城,见到定襄派来的飞骑,结合斥候送回的消息,确认进攻定襄的匈奴的确开始退兵,当即向魏尚请战,准备率麾下骑兵再入草原,截杀撤走的匈奴骑兵。
“匈奴大军退走,必留别部蛮骑断后,可以两郡骑兵衔尾追杀。”
魏悦的提议很快得到采纳,回城后休整不到一日的云中骑再次整兵,由斥候带路,向右谷蠡王的军队杀了过去。
与此同时,伊稚斜撤军的消息传开,军臣单于大雷霆,扬言要重惩伊稚斜。
随军出征的中行说出面阻拦,他没有直接为伊稚斜求情,而是同单于低语几声,暴怒的军臣突然变得满面阴沉,咬牙道:“你说的都是真的?”
“大单于不信,可以将大阏氏身边的婢女和奴隶抓来,拷问即可知。”
“好、好!”军臣单于脸色铁青。
他还没死,那个大月氏的女人就背着他勾结於单,是想做什么?!
“大单于,左贤王兵势极强,先前更留下三千人护卫大帐。”中行说又补一句,联系大阏氏的举动,轻易在军臣单于心中种下怀疑的种子,无需多久就能生根芽。
军臣单于脸色变了几变,最终做出决定,让伊稚斜上交一万头肥羊,两千头牛,五百头骆驼,这次擅自撤兵的事就不做追究。同时给右谷蠡王下令,命其从定襄撤军,返拱卫王庭。
知晓目的已经达到,中行说没有再出言。想到大阏氏几次现出杀意,在单于面前诋毁他,更派人打探他服用的药方,不由得阴声冷笑。
自以为聪明的蠢货,他不介意帮忙送上一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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