建元三年, 四月
槐夏之期,边地气候转暖。
马邑大战余波未尽,边民已恢复往日生活。
田间地头常见扶着犁具、肩扛锄头的农人,偶尔三两聚在一起, 话中多议今岁天候。此前对匈奴取得一场大胜,期望天公同能做美,今岁能够风调雨顺,五谷丰登。
广阔的草场上, 散落大群牛羊。
半大的少年骑在马背上, 手中挥舞长鞭,偶尔吹响木哨。坐骑周围常会跟随几条大犬,随着尖锐的哨音奔跑吠叫, 驱赶走散的牛羊,将畜群赶回围栏。
偶尔有犬只脱离队伍,找到趴在草丛里的羊羔, 大声发出讯号。少年们立刻下马, 长鞭缠在腰上, 将瑟瑟发抖的羊羔抱进怀中。
军臣单于败退草原, 归降胡人见证汉军之威,死心塌地给汉天子做腿部挂件。边郡大佬们抓住机会,再次联合行动, 收回被攻下的要塞, 将边界线向北推进数里。
新占下的草场, 只允许边民和归降胡部放牧, 余者尽数被驱赶。甭管匈奴、羌、鲜卑、乌桓还是丁零,只要附庸匈奴,顶着别部标签,一概不许在汉边出现。
和之前的规矩一样,初次遇到,多是警告驱散。
胆敢不听警告,试图钻空子,必然会面对汉军的刀箭。多数时候无需汉军动手,归降胡人会争相表现,先一步持刀上马,将过界的部落利落杀回去。
赵嘉和魏悦忙着招兵时,云中郡和定襄郡连续数次向草原派出骑兵,并征召役夫,大规模修建要塞、烽燧台和驻兵点。
要塞进度稍慢,索性先建烽燧台和驻兵点。
为尽可能多的占据草场,有的驻兵点仅是个简陋的草亭,周围立起几个帐篷,驻扎一什汉兵,却能威慑超过数百人的胡部。
十名汉军并排而立,弓箭张开,胡部就要乖乖北返,硬是不敢正面冲锋。哪怕凭借人数,能将驻兵点踏平也是一样。
这样的威慑力,除数年积累,更要仰赖马邑大捷。
一战死伤近十万大军,大单于和王庭四角险些翻船,彻底打破匈奴无敌神话。消息风传草原,各部落不禁对汉军产生畏惧,而且一日甚于一日。
归根结底,匈奴的战斗力让别部望尘莫及。
能将匈奴打得狼狈败逃,跑回茏城之后,连再次召集各部勇士,立即南下报仇的勇气都没有,足见汉军强大到何等地步。
马邑一战,不只提升汉军士气,更动摇匈奴在草原的威望。
表面上,草原各部仍服从匈奴,不敢有半点异心。楼兰等国遇匈奴来人,仍会老实送上粮食、牲畜和绢帛,恭敬一如既往,不见任何改变。
私下里却是截然不同。
陆续有别部派人往汉边,同归降的羌、鲜卑和乌桓各部接触。汉商西行则会清楚发现,楼兰等国守城的士兵和城内官吏,见到做汉人打扮的商队,态度和之前截然不同,客气何止十分。
草原素来以强者为尊。
换做以往,没人敢对匈奴阳奉阴违。
现如今,汉朝处于上升期,匈奴大单于亲自出征,没能讨到半点好处,差点连命都丢掉,孰强孰弱,跟着谁才能有好处,各部首领祭师皆有思量。
进入五月,集结雁门的边军陆续拔营,各自返还本郡。新营也完成招兵,准备启程返回长安。
可惜的是,补充兵员十分顺利,提拔令丞却遇上难处。四营校尉商议之后,决定暂将此事搁置,待回到长安再议。
公孙贺动身之前透出消息,天子有意秋狩。
身为天子亲兵,秋狩之时必当拱卫御前。加之新兵需要操练磨合,武器铠甲俱要重新配备,时间委实不够用,必须尽速启程。
为缩短时间,减少不必要的耗费,赵嘉再次扛起后勤工作。
鉴于之前经验,他同曹时打过招呼,将彭修暂借过来。两人分摊任务,各自带领书佐文吏忙得脚不沾地,熬油费火。
连续数日,每天最多能睡两个时辰。
等一切战备妥当,大军即将启程,赵嘉和彭修四目相对,都挂着两只黑眼圈,哈欠连连。
太过于困倦,马上坐不稳,两人唯有改乘马车。车门一关就呼呼大睡,对外界诸事一概不理。
出发前一日,卫青蛾又送来一批物资,其中有大量通过胡商搜集的种子。今天大军拔营,卫青蛾未再来送,而是带着卫夏卫秋巡视田地,注意力全放在夏种之上。
魏武和公孙敖吹响号角,四营将兵陆续上马,打起汉旗,汇聚成黑色长龙,离开雁门郡,一路向长安疾驰而去。
赵嘉躺在车内,随车厢晃动,睡得更沉。
途中歇息时,魏悦打开车门,试着将他唤醒。
赵嘉坐起来,眼睛始终半睁半闭,不时还要打个哈欠。迷迷糊糊中,差点把筷子杵到脸上。
“阿多。”
魏悦握住赵嘉的手腕,将他手中的筷子取下。自己坐到赵嘉身边,撕开一块蒸饼,递到赵嘉嘴边。
食物的香气蹿进鼻端,赵嘉本能张嘴,咀嚼,咽下。
一餐饭,两人一个吃,一个喂,意外的“默契”。
饮下整碗热汤,困意再次涌上,赵嘉很想躺倒继续睡。
“阿多,先下车走一走。”
魏悦拉住赵嘉,硬是将他拽出马车。
赵嘉不想动,魏三公子表示,他愿意代劳,抱赵嘉下去。
“我自己走。”
知晓魏悦铁了心,自己没法继续去会周公,赵嘉只得改变主意,打起精神走下马车,在临时驻扎的营盘绕过两圈,才被魏悦放行,重新回到马车。
躺在车厢里,赵嘉仰视车顶,突然失去睡意。
睡不着又不想起身,索性继续躺着,回想卫青蛾提及的西行诸事。
楼兰的位置很重要,恰好卡在连接汉朝和西域的关键点。继续被匈奴掌控,对汉朝十分不利。这次回到长安,有机会觐见天子,该将事情提上一提。
是先礼后兵,还是先兵后礼;是令楼兰附庸,还是直接纳入版图,有朝中大佬去制定战略,自己提出建议即可,更多时间还是专于练兵。
赵嘉打了个哈欠,单手搭在额前,闭上双眼。
还有岭南。
两汉时期,南方一直未得到有力开发,加上以粟为主食,极少有人会注意到,被视为蛮荒的地界,实际上土地肥沃,气候适宜,极适合种植稻米。
现如今,当地不少百姓还采用刀耕火种,什么曲辕犁,什么牛耕,听都没听说过。
这样粗犷的耕种方式,注定收获一般。偏偏当地得天独厚,一年两熟甚至三熟。稻米的口味如何暂且不论,吃饱肚子绝不成问题。
赵佗占据岭南,能稳坐王位,一口气活到百余岁,除了地方偏僻,汉朝无法随时调遣大军,和当地的粮食产量也脱不开关系。
想起边郡百姓辛苦一年,田中出产至多两石,再想想南边那些分明能够高产,却无法利用的土地,赵嘉腾地坐起身,继西域商路之后,又开始思量南拓计划。
思来想去,正要翻出简牍刀笔,动作又突然停住。
计划再好,时机不到也是白搭。
匈奴还没彻底拿下,贸然南进,实在不是个好主意。
纵然能两面用兵,朝廷财政也是支撑,但对北方的士兵来说,南进最大的危险不是敌军,而是迥异的气候、有毒的动植物以及弥漫的瘴气。
打仗势必会出现死伤,开拓疆域无法不流血。
对敌作战没什么可说,因不熟悉环境造成损失,在赵嘉看来实在太亏。
“需得慢慢来。”
赵嘉有许多想法,有的可以付诸实践,有的只能压在心里,非到时机,轻易不能对人提及。
大规模开发暂时不成,组织几支商队,往南探一探路应无问题。
因地理位置关系,长沙国同赵佗曾有交战,对这位南越王最为熟悉。搜集情报,派遣商队,通过长沙国最为便宜。
现任的长沙王是哪位?
赵嘉背靠车厢,单手撑着脑袋,回忆林苑演武时走过面前的一众老中青帅哥。实在想不出来,只能另择他法,决定问一问韩嫣,如今在位的长沙王是谁,同长安的关系如何。
建元三年,六月,赵嘉一行抵达长安。
获悉亲军归来,刘彻很是欣喜,本想亲赴林苑,不巧遇上长沙王和中山王来朝,实在-分--身-乏术,只能让公孙贺代自己前往。除战功应得的赏赐,额外赐给将兵数车绢帛铜钱,并赏下酒食,许营内畅饮三日。
“谢陛下!”
四营校尉接旨谢恩。
韩嫣另接旨意,随公孙贺往未央宫觐见。曹时见到家中来人,本不想理睬,被韩嫣拉到一旁提点几句,到底皱眉离营。
排定轮岗的军伍,酒食尽数发到营内,酒香和炙肉的香气迅速弥漫,气氛瞬间升腾。
“酒好,可惜不够烈。”饮下一盏酒,李当户开口道。
赵嘉没说话,吃下一块炙肉,举盏敬魏悦和李当户。
魏悦转过头,看向神情放松,更带有几分惬意的赵嘉,嘴角微翘,修长的手指端起酒盏,灯光之下,眼角微染晕红,莫名让人移不开双眼。
长安城内,韩嫣奉旨觐见,对刘彻讲述马邑一战的经过。
知晓韩嫣留宿宫内,料定刘彻不会至-后-宫,陈娇离开椒房殿,往长乐宫陪伴窦太后。
“将许良人一起叫来。”陈娇站起身,长袖微微振动,带起一阵香风,“整日闷在屋内未免无聊。乐人做新曲,让她一起来听听。”
“敬诺。”
宫人退下,陈娇迈步走出殿门。行到途中,果见许良人奉召前来。
比起刚进宫时,许良人的身形略显得消瘦,不过气色尚好,走到陈娇近前,规矩行礼,眸光低垂,不敢同她对视。
“随我去长乐宫。”陈娇转过身,示意许良人跟上,态度未见多热络,却也没有敌意。
“侍医说过,整日动也不动,于你和胎儿皆无益。永巷不好走动,就来椒房殿。”说到这里,陈娇脚步顿住,侧头看向许良人,道,“你足够聪慧,应能明白我的意思。”
“诺。”
许良人垂首应诺,跟在陈娇身后,规行矩步,姿态愈发恭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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