严格说来,秦氏对曲清言是有亏欠的。
但这份亏欠落在心底堆得久了,就让她很难再去想起。
人都说一个谎言需要无数个谎言来弥补,可从小到大,曲清言都生动演绎着别家孩子的光辉形象,不哭不闹、乖巧懂事,让她担忧的事一件都没有生。
三岁前有她身边的嬷嬷一手照看着,看的紧,这个谎言竟是就这么维系下来了。
三岁后开始懂事,她告诉她人前不要换衣裳,不论多紧急都要找嬷嬷,她就认真到哪怕被雨水淋透,小丫鬟扯着她的衣襟,她也要死死的抓着不让换。
到了她五岁开始启蒙,她又展露出不同于寻常孩子的聪慧,让曲伯中无比心喜,她这个正房能立得稳,让那些通房姨娘都没生下一子半女的,靠的也是曲清言这个懂事的儿子。
秦氏早几年还时不时的会生出一抹感叹,但随之时间的推移,她就总是会下意识的忘了这个能带给她无限风光的儿子其实只是一个女儿家。
她坐起身歉疚的看着曲清言同寻常女子相比都要显得纤细的身子,思忖了好一会才试探的说着:“容嬷嬷你还记得吗?你小时候是她一直在你身边守着,咱们去平县的时候,她想回家带孙儿娘就允了她,这几年她一直会送消息过来,她身子都还不错,要不娘将她叫回来,放你身边照看你如何?”
容嬷嬷是秦氏的奶嬷嬷,从小照看她长大,又随着她一同到了曲家,当年她将曲清言生下来现又是一个女儿,就疯了一样的想要找个男婴将她换了,还是容嬷嬷死死的按着没让她疯个彻底。
那会陈姨娘已是早她一步生了长子,那孩子会长容貌像极了曲伯中,颇得他欢心,陈姨娘都跟着风光了一阵。
秦氏那时急需一个儿子,就对这一胎期望极高,结果生下来见又是女儿,她差点疯癫在产床上,还时还是容嬷嬷怕她疯的厉害建议她将曲清言当男孩来养。
将这个知根知底的容嬷嬷找回来放在曲清言身边应是最稳妥不过。
曲清言对这个容嬷嬷毫无印象,只听秦氏说她自小是容嬷嬷带大就知她应是知道内情,“也好,容嬷嬷若是愿意回来,尽量让她早一点进府。”
她现在独自一人在前院,有些事是当真不便,尤其是这月事带,没有知根知底的人在,她想藏真的不容易……问秦氏要了两根,又细细问了要如何用,这才草草的在她房里用了早膳后往杜先生所在的墨韵堂赶。
这位杜先生名唤杜志恒,用曲文海的话来形容他就是文采斐然,但时运不济,一手锦绣文章做的极好,但几次下场考试不是赶上着凉热,就是着凉跑肚,墨卷上扣着屎戳子名次就已经不用想了。
这个时代一向是考试比读书更贵,赶了几次春闱就掏空了家底,他的老父为了他将家中的几亩薄田都卖了,生计再是维持不下去,他也歇了继续科考的心思,辗转来到曲府做教书先生。
曲文海对几个小辈要求极为严格,为了能有人登上金榜让曲家后继有人,他给了杜志恒极大的权利,就是曲清闻完不成他布置下去的作业,也会被他打手板、罚抄书。
千山是百事通的强有力候选人,知道曲清言也会同其他几位少爷那般在杜先生处读书,一个晨起取膳的时间就在大厨房摸到了不少杜先生的脾气秉性。
“四少爷,杜先生为人端方的很,最是讨厌学生迟到,您这个时候赶过去已是有些晚了,要做好心理准备才是。”
曲清言从他手中接过篮子,推开院门走了进去。
墨韵堂是一套两进的院子,前院布置为学堂,曲清闻几人平日看书做文章多在此处,后院是杜志恒的居所,他刚走到廊檐下就已是听到正堂中传出读书声。
曲清言在门外略一犹豫就从后面迈步走了进去,在曲清鸿身边的空桌前坐下认真听课。
“所谓修身在正其心者:身有所忿,则不得正。有所恐惧,则不得其正。有所好乐,则不得其正。有所忧患,则不得其正。”
杜志恒一句话读完,手中书卷一指曲清言:“此话何意?”
曲清言第一天到学堂还不知授课进度,也不知这一章杜志恒刚刚说起,还是已经讲过,她站起身对着他行了师礼这才不慌不忙的答道:“先生所讲出自《大学》,述正心修身一篇,该篇主旨是在端正身心不四正。”
前排的曲清闻已是转回身露出玩味的笑,杜志恒微微点头,满意的让她坐下。
“四少爷记得很准确,此章主旨就是要我们端正身心,心能正,则身正……”
杜志恒手指在曲清闻的桌上扣了扣,便开始这一日的讲书。
曲伯中在世时虽对曲清言的学业看得极紧,也一直抽调时间亲自督促辅导,但他身为知县空闲时间太过有限,大部分时间都是曲清言自己抱着书本在啃。
曲伯中的存书不算少,她居丧期不能出门就一直在看书,只自己看书摸索同现在这般有先生逐章逐句的仔细分析到底不同,她提着小号的狼毫笔,将杜志恒比较新奇的言论全部记了下来。
而她身旁的曲清鸿,用书挡着头,趴在桌上竟是已经睡了过去。
她能感受到杜志恒扫在他们二人身上的视线,曲清鸿睡得坦荡,只看架势就知是惯犯,她犹豫着不知是否是该将他叫起。
她抬眼看向身前的曲清闻和曲清希,见那二人视而不见一般摇头晃脑的跟着先生读书,也就歇了那份心。
下了课,杜志恒也不急着回后院,书卷往书案上一放,手中已是拿起戒尺。
“四少爷曲清言今日之过有三:其一,迟到,不尊师重教;其二,课前准备不足,不重视举业;其三,明知兄长瞌睡,不将其唤醒,不念手足。一条罪责十戒尺,上前受罚吧。”
曲清言迟到时就知今日逃不过责罚,她不争不辩的上前伸出双手,新嫩白皙的双手摊开在窗下,似是恰好捧出一缕柔亮的日光。
少年面庞白皙、身姿挺拔纤细,虽不争不辩却也不卑不亢,她垂眸面上只流出适当的恭谨和惭愧让,让杜志恒一个晃神间,手下的力道竟是有些落下不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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